老周没想到,婚能离得这么容易。
倒不是说整个过程不难,而是最终结果的突然实现,大大出乎他多年意料。前后不过大半天,就完成了由达成共识到办妥手续的全过程,这搁谁也得说痛快。在老周感觉中,则完全跟场梦游一样。
早晨,他躺在床上给老婆孙丽拨了个电话,问她上午有时间吗。孙丽说有。老周说,那咱们的事也再谈谈吧。孙丽稍一顿,说,好,你过来吧。
老周就穿好衣服,出门开车回了老家。在门口小摊上还买了点豆浆油条,拎着上楼,自己开门进去。听见卫生间有动静,估计是孙丽在里面。自己便找只碗,将豆浆倒出一半,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又到冰箱里找了包榨菜,坐回沙发上,夹根油条蘸着豆浆吃起来。
不一会儿,孙丽出了卫生间。一个保养很好的女人,走在街上基本看不出已年过四十。但老周没怎么仔细看她,只是招呼一声:“吃饭了吗?还有豆浆。”
孙丽没回答,只是转到一旁的另张沙发上坐下,神色平静地看过来:“说吧。”
老周直起身,把半根油条丢进碗里,深呼吸一下,才说:“你看,孩子也上学去了,咱们的事,是不是也该有个了结了?”
他停下来等反应。但片刻后,孙丽却只是说:“把你想说的都说完。”
老周反倒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想了想,才继续慢吞吞道:“这些年,也提过好多次了,该考虑的基本就那几件事。我看,咱们就先草拟个协议吧。”
“你写吧。”孙丽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周简直都想仔细看她一眼,这还是那个人儿吗?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这点职业素养他还是有的,如同面对谈判对手表露出的宽容,绝不能立刻面露幼稚的喜色一样。何况,眼下即便没像多年来那样见面就咆哮,人家也只是让你先出牌而已,你又怎知人家不是有更狠的底牌在等着你?
老周轻吸口气,目视茶几:“两套房子,都归你,将来可以给孩子一套。孩子上学的费用,全由我负担。另外,再给你二十万,怎么样?”
孙丽不吱声。老周抬眼看她,见她有点似笑非笑的样子,似乎在等自己脸红,为自己的不够男人气而汗颜、而羞愧、而无地自容。
但老周的职业素养还是能起到作用,他脸上只是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困惑、无辜、茫然、好奇等成分的神情,随即便伸手拿起筷子,夹起那半根油条继续吃起来。
孙丽依旧不吱声,极有耐心地等他将油条吃完,又将半碗豆浆也喝光。最终,还是得老周开口。
“我这几年的状况你也知道。”老周掏出烟来点上,同样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那就三十万吧,但要分期付,一下是拿不出来。”他边说边轻点着头,做沉思状,“每年五万,六年付清。”
老婆低下了头。看来差不多了,老周想。
这其实只是老周刚想到的数字。严格说,今天起床之前,他都没料到会转眼就跨入谈钱的阶段。何况,就在几年前,这数字还是百万以上的份量呢。
“我们也都有点风度,”孙丽把头抬起来说,“该说该闹的,这些年都折腾无数遍了。孩子上学之外的其他需要,我想也不必另加说明,你周建龙不会连这点为人的资本都没有。”
老周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感慨,是那种面对知音的欣慰。可不嘛,有关孩子的项目,压根就不必往协议上写。我周建龙是什么样的人,还不到处都是碑吗?
“不过,还有件事你不会忘了吧?”孙丽说,“前几年炒股票,我套在里面不少,主要是听了你那个省中行的朋友提供的所谓信息。你看,是不是可以把账户全移交给你,然后你按成本还给我。”
老周马上为自己方才的庆幸感到可笑,尽管孙丽的此类战术说来尚属正常,杀伤指数大致可算是温柔一刀。这在商业谈判中,叫做良好气氛下的自然加码,或者用老百姓的话说,便是肉都买了,还差那点葱花吗?
当然这葱花的价钱也不便宜,不过确实无所谓了。老周爽快地接受了孙丽关于股票成本的估价,包括目前账户上虽不显示,却是在前面不断割肉调仓所带来的损失——反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同样分摊在六年内付清。至于前面赚到的钱就不提了,那完全是对她投资智慧的正常回报。
俩人带齐有关证件,去了离婚登记处。排号的人还不少,尤其让老周开眼的是,有对年轻男女,竟是女的坐在男的腿上,看上去比结婚登记的还亲热,直到拿上小绿本之后,依旧搂着腰款款而去。老周夫妇不禁同时以眼角余光扫了对方一眼,似乎既意识到了自己的落伍,也为彼此间没有大吵大闹而颇有共勉之意。
很快,俩人也分别拿到了小绿本。如今办手续的简捷程度,比早年的传闻中似乎大有提高。也有些没拿到绿本的,都是对有关事项了解不全面,需要按规定进行某些补充。而这对老周来讲,已不成其为问题——这些年间早咨询过多少遍了。
老公老婆,转眼就成了前夫前妻。
老周又开车把孙丽送回家,一路上俩人一言不发。停车后老周偏过头去点了点,孙丽毫无反应,开门下车而去。
老周又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几秒钟,然后才脚下轻踏,驱车而去。手足间的动作有点慢镜头味道,犹如电影上的告别场面。
来到办公室坐下,老周拿出手机,将方才未及细加处理的电话及短信逐个回复一遍。一看表,还不到中午,可见一大早的效率有多高。
他点上支烟,起身在室内走来走去。今天的事发生得突然了点,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简单说,是有点接受不了这一事实。早晨回家的路上,还以为无非又是跟往常大同小异的一次不欢而散呢,所以才行动得那么不慌不忙。没想到多年期望的时刻,居然如此轻易就能到来,莫非这就是由量变积累到质变了?说不好。
往事历历,混沌如烟雨。
在熟人们印象中,老周早年的恋爱时光和婚后的厮打岁月,都充满了经典事例。恋爱时的经典是,纵有重重险阻,却无法阻挡相隔千里的俩人走到一起。厮打中的经典则是,孙丽常年将他恨入骨髓,却又死也不离。
厮打间,一晃十多年。这期间他的生意干得五花八门,总体是由辉煌步入了低谷,由老板变成了打工仔。尽管,他现在的老板在他面前客气着呢,私底下从来都是叫他四哥,而他也可以对老板直呼其名。但老板就是老板,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家可以对你礼贤下士,你却不能不拿自己当外人。至于表面上的和谐气氛,则无非双方都是明白人,都将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罢了。
此间的多场离婚战役,皆以他屡攻不克、无奈退却而告终。用朋友老马的话说就是,你老婆就拿你消遣解闷儿呢,反正又暂时没下家,再要是成了被你甩掉的怨妇,那多没面子!这话虽听着损了点,倒也不无道理。
其实更现实的原因在于,一是孙丽要价太高,再就是孩子还在上中小学,后者是更主要的制约因素。每次无论俩人吵得再凶,只要那黑小子吼上一嗓子,“你们都给我闭嘴!”登时就鸦雀无声。
在少爷这个真正的家长面前,无论你打算离婚的理由多充分,一想到可能会影响他的“学业”(多神圣!),便都不成为理由。尽管这臭小子学得并不咋的,起码比老周当年差的远。
终于,几天前少爷离开了家,去外地一所大学读了个自费专业。对学校无论满意度如何,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此时将离婚的旧话重提,也就顺理成章。
再加上老周多年来对外呈现的单边下跌形象,显然也为今天的顺利签约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想到这里,老周不禁有些黯然。看来自己真是没了利用价值,连当初厉鬼般的老婆,都不屑于继续纠缠了。
随之,他脑海中又闪过另一丝念头:该不会是,她真已找好下家了吧?要不然闲着也是闲着,怎会轻易放过自己这多年玩熟了的猎物?
不过即便那样,也都不重要了。老周摁灭烟头,在转椅上仰身长叹。只要自己已得到了想得到的,又何必在意别人获取多少呢!这也是他多年一贯的商业原则。
电话响,是老板打来的,说中午有个饭局,要他一起出席。
正好,他娘的好好喝几杯。老周欣然应允,随即长身而起。
四小时后,老周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
晃晃脑袋,似乎还算清楚,但怎么回来的却没记忆。以往的白天里,这种情况可不多见。作为一名职业酒徒,中午这点酒本不算什么,之所以突然躺倒,估计跟没把好节奏,喝得比较急有关。看来小人得志的尾巴还是憋不住往上翘。
他起来洗把脸,坐到办公桌前,又点上烟,将一口烟雾长长地吐出来。感觉自己仿佛是个端坐山顶的老仙,正眺望远方的红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