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神苍夏是孤独寂寞的,日复一日如此,直到某一天,她看到上一任巫神的坟墓上长出了前所未见的娇艳而娇羞的花。
“你打算躲多久?”巫神望着坟墓后躲躲闪闪的人影,微微有些惊喜道,“这么久了,竟然没发现这儿还有其他人。”
那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像一个怯懦的孩子,又像一朵迎风待绽的花,干干净净,如春风,如新芽。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我叫白夜,是……是她的花侍。”他指了指巫神的坟墓。
“白夜,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白夜松了一口气,他笑了,这个巫神,比上一任显得温柔友好得多,她笑起来比坟墓里那个人也更加好看。自从某一日离开父亲,又被兄弟们追杀,莫名其妙地被那个巫神所救,再被带到这个远离人世的地方来做什么花侍,已不知道过去了过久。
巫神死后,他就躲了起来,因为他不知道新的巫神是什么样的人,他只看到她从一个几乎灰飞烟灭的“灵”凝成一个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女子,他偷偷观察了她许久,终于确定她是个不会给他带来危险和威胁的女子。所以他终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让她知道这地方还有另一个生灵存在。他们彼此,都不是这个仙境里唯一的孤独。
“你是灵还是人?还是……神?”苍夏好奇得打量着他。
“我原本是人,现在……我也不知道。既然巫神让我当花侍,你就当我……是个灵吧。”白夜喃喃,他原本该是受人尊敬的造梦师,原本该是混沌国万人之上的护国左法师最优秀的继承人,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他失去了他原本的一切,被困在这个世外仙境里,无法脱身。但他没有资格告诉任何人他的命运,因为他没有能力改变,连多想想的资格都没有。
花侍白夜,巫神苍夏,也算是很好的一对。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白夜这样说的时候,苍夏笑了,因为他相信白夜说的,都是真的。
“陪我去暗黑王朝走一遭。”苍夏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夜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因为他并不知道暗黑王朝是什么样的国度,他也不知道身为巫神,苍夏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我只是……想见见一个人。”
“是……你喜欢的人?”白夜低下了头,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苍夏很喜欢,因为她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到完完整整的自己。
“不,是我恨的人。”苍夏道,“我曾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我那父亲有一个毒如蛇蝎的妻子,那个女人害了我和我的母亲,在我还是一个未曾出世的巫女的时候。我的母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她希望我能拯救她不甘而卑微的灵魂,成全她渺小而怯懦的野心,她给了我她所有的爱恨,和她顽强可怕的生命力。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最终的希望到底是什么,是我好好活着,还是去报了她的仇,杀了那个负心的男人和可恶的女人。我如今拥有巫神之名,已经至高无上,我原本该别无所求,我只是,想看看那个男人,给了我怎样的,让人厌恶的血统。”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白夜的眼里,皆是感同身受。虽然苍夏不知道他的感同身受来自哪里,但至少,她十分享受这种认同。
暗黑王朝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苍夏永远记得她和尖耳被驱逐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而此时,她一身闪闪发光的白衣,面目被白纱覆住,后面跟着同样白衣的白夜,行走在薄雾中的暗黑王朝的乌兰城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都会回头看看这对白玉般的人。
不远处传来喧嚣的车马声,人群突然集中而躁动起来,“苍流殿下来了!苍流殿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在狂呼。苍夏望见不远处一辆白玉雕花大马车驶来,车前八匹血红大马威风凛凛,马身上皆是黄金饰物,晃眼得很,车前车后皆是金甲士兵,势如护驾天神。她自觉地退到一边,身边的白夜应是许久未见到过人,被百姓挤得有些惶惶无措,望着苍夏一脸无辜。
那马车四面无门无窗亦无纱遮掩,车中人一身华服煞是好看,两旁百姓看得呆住,白夜也看得呆住了,因为车上的那个男人,长着一张和苍夏极为相似的脸。
“你不用怀疑你的想法,他确实是我的家人,他应该是我的哥哥,同父异母。”白夜好不容易挤到苍夏身边,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不说话,苍夏内心是喜欢那双不用说话就可以表达他内心想法的眼睛的,她小声对白夜道,“我终究还是不知道我的母亲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因为显然,我的相貌来自我的父亲。”
车上被唤作“苍流殿下”的年轻男人笑着,那笑里却有着说不出的虚荣和邪气,让苍夏看得十分不舒服。就是苍夏准备拉着白夜离开的时候,一个头发凌乱,满面风霜却不掩秀气的女子挡在了马车的面前,那女子怀中,竟抱着一株凤尾蕉,那凤尾蕉看起来没什么生气,只蕉心一株小小的黄色花簇,看上去风一吹就会散尽。
“苍流!苍流!是我,凛霜!你说只要这凤尾蕉开花,我们就能在一起的。现在,这凤尾蕉开了,你看,你看!”那女子跪在车队前的地上,双手小心地托着那凤尾蕉。
“铁树开花,千年不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围观众人望着这女子手中的凤尾蕉啧啧称奇。车马停了下来,士兵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胆,哪里来的乡野村妇挡本殿下的路!”不耐烦的声音从马车上传出来,苍流皱着眉头挥手,“快拉开,拉开!”
“殿下,我是凛霜啊!凛霜,您不记得了?!花径缘客扫,蓬门为君开,凛霜知冷暖,去去还复来。对食黄木案,相知明月台,与君朝暮意,流年永不衰。”单薄的女子被士兵推搡着,仍自顾自叫嚷着,泪水糊了一脸,不掩天生丽质,卓然出尘。
白夜看不过去,正要上前,被苍夏拉住。“等等看,我想知道我那位兄弟,会怎么躲开他的风流债。”
“什么乡野村妇,什么粗鄙烂词,我堂堂苍流太子殿下,怎能容你撒泼卖弄,当众羞辱?”苍流有些气急败坏,起身站在了马车玉栏前,“快给我轰走,轰不走,便拖一边去,不能叫这种莫名其妙的浪荡女人毁了我的名声!”
士兵闻言继续粗暴地拉扯着那女子。拉扯中,那一株凤尾蕉被扯得七零八落,那簇小小的黄花,也片片碎裂在乌兰城的薄雾里,被士兵踩成了泥土,黏在潮湿的街道上。
“孩子!还有孩子你也不要了么?”那女子满脸是泪,满眼是绝望,她拼命护着自己的肚子,几乎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士兵闻言皆停了手,望着苍流不知该不该继续动手。苍流闻言,额间流过一丝冷汗,他突然拔出身边护卫的佩剑,飞速向那女子刺去,剑尖直逼心脏,丝毫不留余地。
白夜又要上前,还是被苍夏一把拉住,就那一瞬的迟疑,苍流的剑直直刺入那女子的心脏。那女子一脸不可思议倒下了,围观的所有百姓都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白夜举起被苍夏拉住的手,下一秒粗暴地甩开,眼里闪过一丝憎恶,这憎恶让苍夏的心有了一丝刺痛。憎恶的感觉,这种憎恶的感觉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遥远了,似乎是自从她丢弃了那身丑陋可怖的驱壳,这憎恶就离她远去了,直到今天再次出现在她面前,那么让人无地自容。
白夜甩开苍夏的手,径自走到了凛霜面前,凛霜仍旧睁着眼睛,似乎还有一口气在,他伸出白净的手覆在凛霜的额前,竟虚空生出了一个耀眼闪亮的光球,那个光球仿佛一场美梦,让凛霜闭上了眼睛,嘴角含着莫名的微笑。那光球一瞬刺痛了苍夏的眼睛,她感到一阵心悸。“造梦师!”这三个字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入苍夏的神经,她的记忆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那男子和白夜的背影极为相似,难道,她和白夜早就认识?!
“你们是什么人?”仍在滴血的剑尖指着站起身的白夜。
“我真遗憾,遗憾没有继承到我父亲真正的力量,否则,像你这种恶魔,早已经死在我的手上了。”白夜的眼里,出现了悲天悯人的光。苍夏一阵心悸,这悲天悯人的光,为何对她来说如此熟悉。难道她内心深处曾被忘记的人,就是眼前的白夜?
苍流的剑向白夜刺去,白夜尚未出手,苍夏已经站在了苍流面前,剑在苍夏眉心停滞不前,苍流已是满头大汗。苍夏身上的灵光把苍流的剑融得快化掉,面纱消失,苍夏的脸完全暴露在苍流的面前。苍流的眼睛已经瞪到了极致,眼前的女子,居然和自己的长相如此相似。
“你是谁?!”苍流大叫。
“你的妹妹,苍夏。”苍夏说完,嘴角绽放出一个极致的微笑,她不过伸了伸手,剑已经调转了头直直插入了苍流的心脏,“对不起了,哥哥,不过,你可一点都算不得无辜。”
一众士兵和胆大的看客看到此情此景,皆吓得六神无主,四散逃离。
白夜的手停滞在半空,“你……”
“他原本就该死,并非因为遇上了我。”苍夏道,“你以为凤尾蕉是那么容易开花的么?她一个凡人如何等得到这凤尾蕉开花结果?亏你还做了这么久的花侍,连她是花神的化身都看不出来么?她本有此劫,和苍流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都是劫数,我不能救她,也不该救她。”
白夜将信将疑地望向地上的凛霜,却见地上已无凛霜的尸身,他却没有发现巫神指尖轻动,将凛霜的尸身化为乌有。白夜什么也没说,复又低下了头,他是相信苍夏的,无论什么时候。
苍夏内心有一丝丝的歉疚,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冷漠自私,面目可憎,她不救凛霜难道不是因为她原本就想找给自己找个理由杀了苍流?她欺骗白夜难道不是因为她觉得白夜善良天真并且十足相信她?她来暗黑王朝难道不是因为她内心深处还有着尖耳不可磨灭的复仇的渴望?她不敢细想,因为越想,她越觉得害怕,越想,她越觉得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