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天灰蒙蒙的。杨秀身背弓箭,腰挎猎刀,骑上从木亚神父那儿借来的老毛驴,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缓缓向城堡方向行进。
老驴步履沉重,喘着粗气,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不得不经常从驴背上下来走一段,以免老驴体力不支,累死在半路上。虽然速度很慢,可每次进城,他都会骑着这头好脾气的老驴,并相信这位陪伴多年的老伙计能给自己带来好运。他手里拿着一窜树枝,不厌其烦地赶走围绕在身边的苍蝇。可是,他的思绪并不在此,神父的话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有可能是天选之子吗?有可能是灵体吗?难道我这辈子注定要成为一名法师?那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他想象着自己身着白色长袍、手执发光魔杖、口念咒语的样子。左手轻轻挥动,就能召唤法术,光波震颤着空气,发出刺眼的亮光。右手举起魔杖,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圈,一只巨大的火球便由虚空而来,飞向敌人的阵地。到了那时,国王会对我赞赏有加,贵族们也会对我卑躬屈膝。那些闪亮的光辉事迹将由歌者们传唱,那些伟大的传奇将在子孙后代中流传!
或许会死掉吧!他拍了拍大腿。村里这些年已经有三个灵体死在了战场上。。。。。。身材矮小、满面愁容的阿乔,可惜了,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大男孩呀。。。。。。还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何万吉,老实巴交的一个少年。。。。。。甚至就连笑容腼腆、性情温和的女孩阿露也香消玉殒了,想来又是多么令人惋惜啊。。。。。。
刀光剑影在他眼前浮现,漫山遍野的钢铁恶魔向他扑来。它们锋利的爪牙闪着寒光,眼睛里喷射出摄人魂魄的幽冥之火,脚下涌起令人丧胆的轰鸣声。啊!他大叫一声,到此为止了吗?躲避已然来不及了,冰冷的钢铁鳞片刺穿了他的胸膛、腹部、四肢和头颅,剧烈的疼痛紧紧掐着他的喉咙不放,让他难受得透不过气来。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还有死亡降临时那一点一点烂掉的腐败气息。此时,父母的脸庞渐渐模糊,就像泛起涟漪的水中之月。家乡的田野渐渐失去色彩,黑暗沉缓而又残忍地吞噬周遭的一切,死亡将灵魂带向那片应许的永生之地。。。。。。
他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些奇妙的故事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袋里。木亚神父曾给他讲过一些关于魔法和钢铁战争的故事,可他并不觉得多么有趣。他更喜欢猎人的故事,猎物的故事,以及猎场的故事。
他有些失落,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在山上打猎时,无论面对凶恶的老虎,还是凶残的野狼,他的心里都未曾有过恐惧,因为他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些危险的对手。而灵体、魔法、钢铁恶魔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的弱点又是什么?应该怎样对付它们。。。。。。关于这些问题,他是从来没有、也毫无可能准确领会的。他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不确定和无力感。
万一我不是灵体呢?这个流星般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的纠结突然一扫而空了。何必自己吓自己?他不过是铁杨村的一名普通猎人,生长在一个平凡的家庭里,什么灵体,魔法,都无异于缥缈在云端的迷梦。他身下骑着的是一头流着口水、气喘吁吁的老驴,又不是什么会飞的魔毯。况且他现在要去的也不是战火纷飞的边关,而是白鹭城外的城下镇。他要把猎获的兽皮和兽肉拿去换钱,然后给父亲订做一副新拐杖,为母亲买些她爱吃的柑橘,再寻觅一两件有趣的玩具送给弟弟。这些琐事对他来说才是更为紧要的。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如果不能将猎物在最佳的时机出手,恐怕自己将会遭受重大损失。
当杨秀来到城下镇时,火红的太阳已然西斜,孤独地高悬在丘陵之上。在街道尽头,雄伟的城堡巍然耸立,宛如一名坚毅的家园守护者。此时,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潮和马车川流不息,热闹非常。
这里当年不过是一片残垣废墟,古老的城堡不知屹立了多少世代,终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破碎、倒塌。四周尽是杂乱丛生的野草,以及残破的建筑构件,拱卫城堡的护城河也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干涸了。
二十五年前,年轻的伯爵韩晃受封南苍郡,他决定将新的居城修建在古堡的遗址上。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基于一些显而易见的理由。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河网密布,而且临近大海,气候宜人。每年秋去冬来之际,都会有大批的白鹭迁徙至此,以躲避北方的严寒。这已然成为了一道靓丽的风景。此外,建城的花费也是一个不得不考量的因素。如果在原有的基础上重新翻建,耗费的金钱和时间将会大大降低。因此,许多人把伯爵的动机理解为狡猾吝啬,而且从后来建设城堡的整个过程来看,印证这种说法的证据俯拾皆是。
伯爵虽然领有整个南苍郡,十分富有,可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在几乎没有花掉自己一枚金币的情况下,硬是将城堡的修建工作完成了。
首先,他将领民召集起来,宣布参加筑城的人可以免除三年的兵役。年轻人踊跃参与,积极地投入到采石、筑路、挖土和搬运的工作中去。然后,他把城堡外的一片土地赐给一些富有的绸缎商、药材商、毛皮商和酿酒商,让他们在城下盖房子,做起了生意。作为回报,他从商人那里拿到了一笔巨额的无息借款,并承诺用将来征收的商业税进行偿还。伯爵用这笔身外之财请来了建筑匠、木匠、园艺匠、泥瓦匠、雕刻匠等专业工匠,只花了两年半的时间就在废墟之上建起了一座崭新的城堡。在此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城外建起房屋,他们到这里寻觅工作,来此经营买卖,甚至举家搬迁到这里定居。就这样,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便应运而生了。
外城没有城墙,长长的主街道绵延数里,直达北面城堡的吊桥。石砌的房屋鳞次栉比,酒楼、妓院和赌场占据了街道的主要位置。街边排布着肉铺、面包坊、铁匠铺、裁缝店,就连花店和剧院都随处可见。新开的店面彩旗招展,老旧的街道尘土飞扬。东西走向的街巷纵横交错,在主街道的两侧开枝散叶。在空旷的地方,人们建起了越来越多的石头房子,这些房子正组成一个个新的街区,并无限向远处延伸。走在街道上,人们能够感受到来自这座城市的生命与活力,更为这里舒适而富足的生活激动不已。
杨秀牵着毛驴,费力地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上。他看见几个孩童在街边踢着毽子,一对母女在首饰店中流连,几名年轻的铁匠学徒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几个醉汉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他的耳边充斥着吆喝声、嘶鸣声、嬉笑声、叫骂声,以及楼上优雅动听的鼓声琴声,还有那些不明来源的噼啪声、嘀嗒声、嗡嗡声。。。。。。。
眼前的热闹景象让他兴奋起来。每当孤身一人在山里,他都十分怀念身处闹市的喜悦。孤独是一缕轻得让人窒息的薄纱,像他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是难以招架。在这里,没有孤独,不会寂寞,就连夜里都是莺歌燕舞、人潮涌动。人们三五成群,饮酒作乐,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和苦乐情仇。要是不打猎了,一定要搬到城里来!
他走进当街的一家肉铺店,店老板申屠户可称得上是他的老相识。他留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胳膊比碗口还粗,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可他为人豪气,开出的价格也最为公道。没有互相客套,没有讨价还价,杨秀不仅顺利地从店老板那里拿到了六十辛的铜币,还省下了不少时间。
姓严的皮毛商人却不像肉铺老板那般爽快。他生了一对势利的小眼睛,虽然打扮时新,却十分猥琐,说起话来阴柔郁积,仿佛总是在诉说着晦涩的心事。可他最擅长的就是敲诈那些远来的乡下人。他从杨秀手里接过那块完好的炎猫皮,举着一枚精心打磨过的凸镜细细查看。
“老板,麻烦你快一点行吗?怎么每次都磨磨蹭蹭的。”
“我说阿秀,这件东西可是稀罕之物,非得仔细品鉴一番不可。你可知道,城堡里的老爷们甚至愿意用一匹马来交换。”他继续消磨着杨秀的耐心,又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
“可惜了,可惜了!这是一件。。。。。。怎么说好呢?”他故作神秘,眼角微微上翘,目光中充满了遗憾。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说道:“凡是极品的器物,总会有一道美的界限。无论它曾经多么光彩夺目,一旦跨了过去,就会无可挽回地落入凡品。就像这块毛皮。你看!看到背脊上泛着金色光泽的这些细小斑点了吗?原本这些松散的斑点是组合在一起的,每四个点均能写成一个‘心’字,所以极品的炎猫皮又被称作‘满天心’。这张皮的主人明显已经过了身强力壮的青春年月,不过是只垂死的老猫罢了。它的毛皮因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松弛,那个美丽的‘心’字斑纹也会一点一点地开裂,散落,最后竟成了平凡无趣的圆形斑点。唉,可惜了!”
杨秀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小伎俩,他总会抓着这样那样的瑕疵不放,以此来压价,活脱脱一只贪婪的水蛭。杨秀忽然生起气来,咬着牙根说:“爱要不要!不要我可走啦!”
皮毛商人见势不妙,赶紧说:“好,好,我出一个索的银币怎么样!它还不值这个价呢!如果不是看在咱们。。。。。。”
杨秀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然后愤愤地说:“反正没有下次了!我就算送给乞丐也比卖给你强!”说完,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皮毛商人赶紧拉着他的衣服。“那就两个索吧,不可能再多了!要不我可就亏大发了。”
杨秀仍不理睬他。
“你先别急着走呀!好吧,好吧!一口价,三个索!”他说完,便急冲冲地将三枚银币塞进杨秀的手里,然后又兴冲冲地揣着那块炎猫皮回到了内室。
出了店铺,杨秀想立刻去置办东西,尽量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村子。可是他不得不先进一趟城堡,把这个月的税赋如数上交。他撇下临街的店铺,拉着筋疲力尽的老驴匆匆向吊桥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来到了护城河边。眼前的城堡变得更为高大,就像一只凶猛的岩石巨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吊桥的铁板发出轻蔑的声声低语,漆黑的护城河里冒着阵阵寒意。与此地相比,他更喜欢外城,因为那里有生活的温度。
城堡虽然冰冷,却给人一种朴实庄重的感觉。与其他贵族的居城不同,这里没有林立的尖塔,没有精美的雕像,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夸张的造型,仿佛一切设计都只是为了满足实用的需要。
城堡的围墙沿方形护城河修建,四个圆形的碉楼分立四角,共同拱卫着城堡的安全。城墙和碉楼均由白色的花岗岩巨石堆砌而成,耸入云霄,上面绵延着数以千计的城垛。城堡正面建有高大的门楼,两边的方塔上垂下两根巨型铁链,用来控制吊桥的开阖。门洞外设有一个可以升降的木栅,里面安装着两扇包裹铁皮的橡木大门。
进入大门后,他来到了一座宽敞的广场。城堡的内外院由北面的高墙隔开,外面是办公区域,里面则是伯爵的居所。靠近石墙的一面建有一幢长形的馆舍,你能在那里找到收税官、治安官、簿记官和神父。广场的东面建有一座宽敞的马厩,里面通常养着伯爵的爱马。西面是一排手工作坊,有制造兵器的,有制作马具的,有打造家具的,还有缝制衣服的,这些作坊统统为伯爵私人服务。
他每个月都会来城堡一次,与马房小弟们也相当熟。他丢给一个短头发的男孩一枚铜币,请他代为照看老驴,然后自己径直向收税官的办公室走去。
收税官通常很忙,他几乎没有在城堡的办公室里碰到过他,反而在村子里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交集。负责接待工作的是收税官的一名助手,一个老气横秋、戴着单片眼镜的中年男子。那人手拿团扇,躺在一张摇椅上,一副鼾声如雷、酣然大睡的模样。
“劳驾!”他将一个索的银币和五十辛铜币整齐地摆放在身前的写字台上,然后给了对方一个示意的眼神。
那人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慢慢悠悠地收下钱币,又磨磨蹭蹭地拿出一张黄色的盖着官印的收据,然后将金额和日期写在上面,末了还很不耐烦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杨秀将收据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他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来,又折返了回去。
“这个东西可以用来交换耕地吗?”他指着胸前别着的黄铜金箭,语气诚恳地向对方问道。
“这事不归我管。”
“那我应该找谁去?总管大人吗?”
那人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回到摇椅上继续午睡。
算了,还是改日再问吧。
他来到马厩,老驴正舒畅地享用着味道鲜美的草料。他知道,如果这时候打断它,免不了要讨一顿没趣。他只好无所事事地在马厩里闲逛。
这座马厩由砖石砌成,内部的空间十分高大。左右两侧建有二三十个木制隔间,每个隔间的门户上均装有一扇活动木门。此时,大部分的隔间里都是空的,整座马厩也只是停着七八匹马而已,与平时满满当当的景象大相径庭。也许是因为打仗的关系吧,那些厉害的战马都被伯爵大人带上了战场。
他怀着喜爱之心观赏着这些美丽的动物,又以无比热烈的渴望去抚摸它们。他是多么想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呀!可马匹毕竟是贵重之物,除了时常做做白日梦,他只能以这种方式与马儿亲近一番。由于太过入迷,他竟连别人呼唤他的声音都没听见。
那人用马鞭轻敲他的肩头。他恍然回神,可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己又不是牲口,怎么能这样无礼呢。他回过身来,怒气冲冲地面对来人。可是,当他看到对方是一位气质高贵、衣着华美的贵族少女时,胸中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了。
“喂!你在发什么愣呢?你没听见我在叫你吗?”少女温婉柔和地说道。
杨秀定睛一看,原来眼前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白鹭城的阿江郡主。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让他有些心神恍惚。他木讷地回答道:“哦!”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
“小人名叫阿秀。。。。。。呃。。。。。。是来取驴的。”
郡主噗嗤一笑,丰满的嘴角微微上扬。“你说的是门口的那头驴吗?”
阿秀连连点头。
“那驴我认得,额头和尾巴上生有白色的杂毛,眼睛还特别小,是铁杨村木亚神父的老驴吧。你是从铁杨村来的吗?”她伶俐的眼神扫向他胸口的黄铜金箭,接着又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问道:“你是猎人吧?是来这里上交赋税的吗?”
阿秀默然点头,眼里流露出惊异之色。
“你能保护我吗?”
阿秀不解地望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说,如果有人对我无礼,你能不能用背上的弓箭和腰里的猎刀替我打跑他?”
阿秀呆呆地点了点头。
“很好,请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