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下的城堡真美呀!您看,城墙上印着万点朝霞,就像一条七彩的缎带。哎!可惜这样的美景,我只是今生第一次得见!”韩江恋恋不舍地说道。
天空一片灰蓝,星辰不情愿地缓缓隐去,晨光悄然将地平线点亮了。远山披着黑色的外衣,路边的树林雾霭沉沉,田野明亮起来,鸡鸣鸟叫声渐渐将大地从沉睡中唤醒。
她将身子探出木格窗外,闭上眼睛,贪婪地吮吸着清晨的味道。
“真香!我们应该把马车停下来,走向旷野,好好玩耍一番,一定美妙极了!哇。。。。。。泥土是湿的,露水是甜的,树叶是果冻味的。。。。。。还有野花,闻起来就像桂花糕,真想咬上一口。”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她坐回车内,背着先生伸了伸小舌头。
今天是选灵的日子,为了避开早上云集于城堡的人流,他们不得不提前出发。马车是先生准备的,轮廓方方正正,毫无装饰,活像穷人家的衣帽柜;车厢外的黄色油漆早已褪了色,留下斑驳的印记;木制的车轮十分老旧,行驶起来颠簸不已;还有那吱吱嘎嘎的声响,让韩江很是伤脑筋。两匹拉车的黑色公马倒是难得的千里良驹,在车夫“鬼手”的驱驰下健步如飞。
韩江哈欠连连,可精神头看上去并不坏。她兴奋地在车里动来动去,偶尔吃些厨娘准备的点心,那件没精打采的米黄色长裙上落满了蛋糕碎屑。反正是些便宜货,脏了也不心疼,她在心中如此盘算。
这副装扮虽有些灰头土脸,却将她潜藏已久的狂野释放出来。她挽着衣袖,露出纤纤玉臂,脱了线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白色的内衣;长长的裙裾皱巴巴地压在腿下,就像一块破烂抹布,而藏青色的披肩丢在一边,备受冷落。要是被哥哥看到了,一定会骂我是个肮脏的丑八怪!她愉快地嘲弄起自己来。
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可她看上去仍然十分水灵:圆润的脸庞健康爽朗,乌黑的眸子闪动如星,尖挺的鼻梁倔强高贵,红红的嘴唇落落大方。她把长发盘在头顶两侧,像两个凸起的小山包,胸前垂挂着一颗黑色的鸡心宝石,使整个人看上去又多了一分静雅。
坐在她对面的先生面色沉静,就像一汪静谧的湖水。他有着年轻人一般闪亮的眼神,头上的短发整洁干练,下巴宽阔,垂下一缕缕雪白的胡须。他穿一件长及脚踝的深灰色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的布带,脖子上挂着白金“圣门”吊坠,手里攥着一顶小圆帽,脚边还放着一根长约五尺的梨花木手杖。那支手杖用黑布包裹,看不清杖首的形状。
韩江对这只手杖十分好奇,拉着他的手问道:“先生,您的手杖看上去很别致,莫非是什么厉害的武器?”
先生笑着说:“只不过是普通的手杖罢了,没什么稀罕的。”
“那您为什么用黑布包裹着?”
“它的样貌太过丑陋,不得不包起来。”
“我不信,这里面一定暗藏玄机。要不,打开来让我瞧瞧!”
先生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眼里透露出无可撼动的威严。他慢慢将手杖托起,送到韩江面前。“您真的想看?”
“呃。。。。。。”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息让韩江打起了退堂鼓,只好苦笑道:“我看还是下次吧!”
马车飞驰在笔直的白岳大道上。白岳之名源于苍山,地处圣十字山脉的西麓。雄健的山体高耸入云,绵延数百里,像横亘在大地上的巨大屏风,将南苍郡与武陵郡分隔开来。高耸林立的山峰常年积雪,宛如一尊尊白发苍苍的老者。因此,苍山又被人称为“白首山”。
这条大道从白鹭城始发,一路向北延伸,穿过辽阔的白河平原,途经雾气缭绕、鬼影重重的白森林外围,而后在长眼湖一分为二,进入陡峭的山岳地带。通往西边云岭隘口的山路最为险要,被称为“天街”,而东边的山路则在天柱山下再次分道扬镳,分别通往中部的孤山隘口和东部的百灵崖隘口。这三个隘口虽然地势险要,却大大地缩短了南北两郡的通行距离,如果绕道西海郡北上,路程则会翻上好几倍。
日头渐渐抬升,阳光普照大地,窗外的美景一览无余。韩江无心流连风景,因为疑问就像炽热的熔浆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翻腾,随时都有可能迸发而出。她暗暗观察着先生的表情变化,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他一探究竟。可先生始终平静如水,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真是个石头人!她在心里抱怨道。“先生!”她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开了口。“我。。。。。。”
“哦!”先生突如其来的一声叹息将她含在嘴里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我差点忘了,在这趟旅程中,咱们还是不要以本名相称为好。您不叫韩江,我也不叫先生。”
嗤!真是奇怪,难道“先生”就不是化名吗?韩江若无其事地点头应道:“那应该怎么称呼?”
“我们必须拟定一个新身份,这样才能掩人耳目。依我看,咱们就以爷孙相称吧!您意下如何?”
“我看没毛病,就听您的吧!”
“还有一点您要记牢了,咱们家是白鹭城外做布料生意的,这次前往北方是为了瞻仰圣徒的陵墓,而旅途的目的地是武陵郡的元和大圣堂。从今以后,我管自己叫舒阿民,您管我叫爷爷,我管您叫。。。。。。”
“。。。。。。叫小静好了。贤淑恬静,是个乖巧的名字。”她打开车厢的前窗,对着驾车的“鬼手”大声说道:“从今以后你不许再叫我郡主,要叫阿静,记住了吗?”她回正身子,接着说:“您对我不必再用敬语相称,要是让别人听到了,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还是您想得周到。”
韩江摇着头做了个鬼脸,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甚是可爱。
“错了,错了——还是你想得周到。”
“这就对了,爷爷。”她嘴上甜甜地叫着,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来。不过在她的心里,那仅仅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意象,因为祖父在她出生之前就牺牲在了战场上。关于祖父的事迹,都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她沉吟片刻,忽而灵机一动,兴奋地说:“舒阿民是您的真名吗?”
“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不同的称谓,能让别人记住的才是真名。”
“可是,名字连接着亲人的血脉,关乎家族的名誉,这难道不重要吗?”
“对于贵族之家或许如此,可是对于像我这样出身平民、一生侍神的教徒来说,名字、身体和钱财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唯有灵魂才是唯一值得珍视的东西。”
“您当过教士?”
“老掉牙的故事咯!”
“那您一定要说给我听。”
“恐怕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呢!”
“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关于自己的经历,先生最终也没有透露任何一个字。韩江悻悻地靠在角落里生闷气。坐着坐着,转眼便睡着了。她眉头舒展,神色松弛,嘴角微微上扬,想来一定是梦到了城堡里厨娘做的点心。
当她醒来时,已临近中午。车窗外艳阳高照,宽阔的白河波光粼粼,天气有些闷热。此时路面上空旷如野,连一辆驶过的车都没有见到。在道路两旁,孩童们光着身子,欢快地在麦田里捡拾麦穗,大人们则一边唱着歌,一边用手里的镰刀收割着最后几茬麦子。虽然冬麦的长势不如去年,可收割的时间较去年反而延长了一个星期左右。又是战争带来的影响吧!她出神地望着农民们忙碌的背影。
先生将装满清水的皮袋子递给她,又从竹篮里拿出几块焦糖蛋糕,两人一起分着吃了。看着她忧郁的神情,他抚着她的脸说道:“怎么了?这片麦田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
“我在想,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明年恐怕就要闹饥荒了吧?”
“你不必太过忧虑,伯爵大人一定有办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什么办法?”
“不知道。”
“最近两三年是风调雨顺,可一旦天有不测,遇上大旱,或是洪水,那么地里就将颗粒无收,饥饿的农民就有可能闹出乱子来。到那时,父亲就算再有能耐,也终将无济于事。如果不能摆脱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洛文王国将有可能从内部自行瓦解。”
“孩子,你的顾虑不无道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咱们不打这场战争,那岂不是要将领地和人民拱手相送吗?如果我们放弃抵抗,敌人会大发慈悲吗?不会,绝对不会!他们一定会烧了我们的圣堂,砸了我们的神像,拆毁我们的城堡,奴役我们的人民。到那时,等待贵族的将是冰冷无比的刀刃,而平民得到的无非是枷锁而已。你认为这样的前景还有什么希望?”
“这么说来,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我们岂不是踏入了一条封闭的死循环?那。。。。。。那您有什么高见吗?”
“这个难题困扰了我一辈子。因为无法解答,我才逃离原有的生活,甘愿隐居在一个海边的小渔村里。”
“您这是逃避责任!”
面对严厉的指责,先生顿时面色苍白,哑口无言。虽然车厢内酷暑难耐,可他却像身在寒冬的冰原之上,手脚不停地颤抖。
糟了!韩江自知苛责过重,心中满是惭愧。她握起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娇滴滴地说道:“好爷爷,我不是这个意思,请您别生气!好吗,爷爷!”
这声亲昵的呼唤仿佛一颗落在湖面上的石子,使他苍白的脸上立刻荡漾出一圈圈粉红的涟漪。“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孙女该有多好呀!”
黄昏时分,马车驶入路边一座孤零零的旅店,远处的村庄若隐若现。这是一栋老旧的三层房子,墙壁上的灰泥大量剥落,露出里边的红砖。门口栽着一颗有些年头的白桦树,花坛里种满了紫罗兰。晚风从厨房里吹来了烤肉的香味,让饥肠辘辘的韩江垂涎不已。
先生下车后,仔细地查看旅店周边的情况。空地上停着一辆豪华马车,窄小的马厩里则栓着七八匹瘦马。屋内的大厅华灯初上,寥寥几桌客人正享用着晚餐。
“这是雪峰堡华氏家族的马车。没错,三角形的旗帜上印有雪顶梅花纹。华雍男爵本人应该追随我父亲上前线去了,来这的可能是他的家眷。咱们得躲着点,我可不想被人认出来。”韩江小声说道。
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孩迎了上来。他装作成年人的口气说道:“大人,要吃饭还是住店?”
“如果你把我的马喂得饱饱的,明天就多给你一个。”先生将一枚铜板抛了过去,然后走进大厅。
韩江把长披肩裹在头上,又将脸遮住,这才放心地与“鬼手”一同进去。
他们来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里落座。毕竟这样的经历尚数首次,韩江难免有些心虚。她将身子压低,目不斜视,可每根汗毛仍能感觉到来自他人的注视。她像甩脱霉运一样抖了抖肩膀,然后紧张兮兮地拿起桌上的空杯子喝了起来。
“漂亮的女士,帮我们来一碟烤牛肉,一碗蔬菜沙拉,一打白面包。要是能喝上一碗冰凉的绿豆沙,那就再好不过啦!”先生神态自若地和老板娘搭讪,模样就像一名老于世故的商人。
老板娘穿着干净的围裙,虽然上了年纪,可依然风姿绰约。她仔细打量着客人,满脸堆笑地说:“这位老爷英姿不凡,年轻时肯定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吧!你们这是要上哪里去呀?”
先生笑道:“问这么清楚干嘛?难道是想丢下店里的生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你这该死的老家伙!”老板娘装出生气的样子。
“好吧!见你是位美人,我就告诉你吧!我和孙女正打算北上,到武陵郡去。最近家里的生意不太景气,我们想着去圣地朝拜朝拜,没准来年能够撞上大运。”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的世道相当不太平,听说白森林那边常有盗贼出没,请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呀!对了,要不要再来点麦酒?咱家自己酿的,味道堪比白鹭大人的酒窖。看见那群酒鬼了吗?天天跑来我这赊账。与其把好东西浪费在那帮废物身上,不如送给你们品尝品尝!”
“不必了,赶紧上吃的吧,孩子都饿坏了!”
“这小姑娘的眼睛可真俊呀!”她一边走一边说:“像我年轻的时候!”
韩江吓坏了,等老板娘走后,她轻轻拉着先生的长袍说:“您就不能小声点吗?其他人全都盯着我们呢!”
他回以一个淡定的微笑。
端上餐桌的晚餐终于让韩江镇静下来,她解开覆面的头巾,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虽然乡下的粗茶淡饭无法与城堡里的美食相提并论,可吃了一天的干粮,现在能吃上热乎乎的牛肉和新鲜的蔬菜,她仍感到十分满足。哥哥一定看不上这顿吃食!
用餐完毕后,他们又喝了些苦味的黑茶。席间,韩江一言不发,拄着下巴发起了呆。先生则与“鬼手”讨论起马匹来。就在她哈欠连连之际,先生终于想起来要回房间休息了。
出于谨慎,她和先生同住一屋,阿鬼则跑去马房小弟那里将就一晚。
“爷爷,您刚才的举动也太过招摇了吧!咱们现在应该处处小心,尽量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是吗?”
“傻孩子,要是咱们鬼鬼祟祟,说话扭扭捏捏,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记住,只要演技精湛,你就能变成另一个人。”看着她理解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刚才在大厅里一共有五桌人,你觉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她抬眼望向额发,脑子里飞速回忆起来。
“坐在最远端的是华家男爵的三儿子,我曾经在一次宴会上见过他。他一脸铁锈的颜色,长着个大蒜鼻,嘴唇又宽又厚,就像挂着两条香肠。离我们最近的是两个男人,穿着平民的衣服,身上脏兮兮的,可能是哪里来的工匠。离他们一桌之隔的可能是附近村子的人,老板娘也说了,他们是一群酒鬼,咋咋呼呼喊个没完。最后一个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一袭黑衣,帽檐压得低低的,不时用手绢擦着脸,可能是刚参加完葬礼。看起来他们全都没什么可疑的。”
先生满意地点头表示称赞。“可是。。。。。。”
“。。。。。。可是,我漏掉了一些重要的细节,对吗?”
“不错!那群酒鬼里隐藏着一个浑身杀气的人。虽然在穿着打扮上与旁人无异,看起来也像个酒鬼,可只要你仔细观察他的脸,就会发现那绝非是一张普通农民的脸,因为那上头有一道可怕的伤疤。”
“他会不会是元玠派来的杀手?”
“目前的情况还不好判断,不过他绝对是个危险的家伙。这里已经不能待了,我们不如趁着黑夜,早点离开吧。”
“既然爷爷已经拿定主意了,就按您说的办吧!”
“我再去外边打探一下,顺便叫阿鬼把马车备好。你待在房间里,哪也别去。如果有人闯进来,记着用那个东西保护自己。”
韩江躲在污浊的窗帘后面,小心地向外张望。帘外天朗气清,月色皎洁如玉,繁星璀璨夺目,状若星海。不远处的村子里点着篝火,人们围着火堆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在火光中影影绰绰。那一定是庆祝丰收节的晚会。或许谈不上丰收吧,可庆祝一下总归是好的。
她坐回床边,将缝在腰间的暗扣解开,腿根上绑着那把来自东方帝国的小火枪。她把小火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银色的金属枪管擦得铮亮,中间的弹仓躺着一颗黑色的筒弹,木制的枪柄雕刻着奇怪的符号,很可能是制作工坊的名号。她举起枪,朝着桌上的水杯瞄准,摆出射击的姿势。她此前从未发射过火枪,关于使用的技巧都是从先生那里听来的。希望这把武器永远也不会派上用场!她在心中默默祷告。
过了许久,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地喧哗声。她跑到窗边观望,原来是那群喝饱的酒鬼,他们正摇摇晃晃地向村子方向走去。
一、二、三、四、五,她仔细清点人数,果然少了一个,看来先生估计的没错。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那沉闷的声响让她立刻紧张起来。
咚,咚。。。。。。咚,咚。。。。。。
敲门声以双音节的形式反复响起,无情地在她惊惧的心间肆虐。她将小火枪举在身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向门边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