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寒。闹。人嚣。
当日初出东山,枝头叶儿挂上一丝一缕的冰霜,简义也随着酒馆外面第一个挑着重担倒在地上的老头的死去而醒来。
什么?怎么突然有人死了?闻到一丝哀灵远去的味道,简义仿佛被感染了心情似的,带着满目的愁绪望向酒馆外。
“啊——!”
尖叫声连连,突然,又刺耳。简义一掌按在脑袋上,消去宿醉的酒意,定睛细看,只见一个紫衣的丸子头丫鬟惊恐地远离着泥泞中躺尸的短发老头,喉咙哽咽,好像几乎要作呕。
“对不起,不是,怎么会这样……”紫衣丫鬟捂着脸,哭得满面泪痕。老头赶集,她不过是奉了主子的命,前来给老头买几个菜捧场而已,谁知道还没叫住老头,就……她之后摇了摇老头,以为是晕了过去,但是……
“不,不要,不要过来,不要……”周围渐渐聚满了人,对着她和老头的尸体指指点点,虽没直白地说她犯了什么错,但质疑的目光和胡乱的猜测几乎让她发疯。
紫衣丫鬟捂住变形的面目,无力地蹲在了地上。有人前去探查了老头的情况,说什么气绝了,身体冰了。
瞬间,周围的人海开始爆发出咒骂声,死死将她的解释掩埋殆尽。她开始向失控抽离,要不了多久便会崩溃。
“猝死了。那老头。正好今早赶大集,又迎上了城里大富绅钱老板发喜糖,所以‘供应不断’。”
掌柜的说着,亲手给简义端来一碗三鲜米粉,看向外面涌流不断的斥责海潮时,他也万分忌惮,即便都是一掌便能横扫的凡人,可此情此景,让他想起了已去的网络暴力和霸凌。
掌柜的并不惧怕任何伤害,就算是当年在地球的时光里,也一样。
他不过是触景伤情罢了,谁让他没能力抓住跳楼自杀前女儿的手呢?应该是一条十七岁的白裙,和九层的楼,还有一整瓶安眠药吧?应该是,应该吧,应该的。
“不知死因的老头,被用来宣泄的工具,突然涌来的人海,义正言辞的指责,有根有据的评论,少数的弱者……
…无数的弱者,被淹没的恻隐,被同化的悲悯,被截断的回路,被挡住的大夫,被忽视的捕快,被推回的壮汉,这时候弱者马上变得强大,变得一无所惧,摧毁目标后,所谓事了拂衣去,对错一起扛,功与名深藏,真藏,秘藏,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到哪都这样。”简义闭上眼睛,一边不停低语着,一边像个算命神棍般飞速掐着五指,一秒过去,露出微笑:“这时候一定会上演英雄救美的烂俗情节。”
说着,他施施然在桌边颓废坐下,背对人潮。掌柜的也笑着坐下了,却问:“谁是英雄?”
“至少不是我们。”简义摸了摸皱巴巴的皮肤,上面布满了老年斑,黑的,黄的,看不得,“又没有荷尔蒙,不懂浪漫,又长得丑。”
说完,两人一瞪眼,狂笑。“说不定是主角呢?”简义突然猜测了一句,掌柜的一愣,旋即爆笑,“哈哈,卧槽还特么主角!你以为这也算是在写小说?”
简义略表歉意地笑了笑,拿起筷子敲了敲雕着白梅花的瓷碗,伸进汤里把米粉配菜拨开,露出一汪清澈见底,却又泡沫沉浮,却又污浊不堪的众生相。
只见碗里头,紫衣丫鬟慢慢地松开了苍白的指缝,露出一双漂亮,可爱的红色眼眸,眼里再也没有了任何不安,反而变得坚定,决绝。一只手,不自觉地在头上摸索,找到了簪子。
“看眼睛,她好狠的。”“让……”
“蛇蝎心肠。把老人气死了。”“过……”
“杀人不眨眼。”“为……”
“手上不沾血,照样也能杀人。”“不……”
“等等,她要拔簪子!”
“疯了么?万万不可让她再伤害其他人!”
“姐姐快逃啊!”有个被大人举着的囡囡失声呼喊了一句,手里的糖葫芦却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去。裸露出的尖刺在少女的太阳穴上扎了一下。那个大人捂住囡囡的眼睛,面露忧虑之色。
“你家孩子真懂事。”
“是吗?囡囡别怕,没事了。”
“娘。疼。”“哪里疼?”
“姐姐疼。”“我给你揉揉手吧。”
少女窝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发上面粘着血丝。一只手压在侧边的地上,另一只手把簪子重新插好,旋即再用这只手急匆匆地摸索了起来,可是在周遭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一根糖葫芦。
她只能爬起来找,双手不时将头发撩拨开来,结果一下子就找到了。刚才她唯独能把囡囡的声音听清楚,其他人的任何话语,在她的脑子里全是一团糟。
糖葫芦已经沾满了灰,她跪坐在地上,慢慢地抬头挺胸,昂起带着丝丝血污和红泞的笑脸,看着囡囡,开始吃了起来。这根糖葫芦怎么吃都是甜味的,这根糖葫芦,怎么吃都是甜的。
“她怎么能,好恶心,她不能吃的。”“唔……”
“你先把囡囡抱走,不能留下阴影,我来搞她。”
“唔!”“谁准你他妈吃的?!”
有个枯瘦如柴的人大步走了过来,大口气吸得肚子都鼓荡了,随后把双手一并扬起来,对着少女的头顶狠狠捶了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
少女的脑瓜子自上而下层层绽裂,紧接着鲜血防不住地爆散开来,哗啦啦几声,泼得满地都是!
一具无头血尸轰然倒地,血箭噗嗤噗嗤地一串串射出来,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串糖葫芦。
“发生什么了?”周遭人们一咽气,双眼渐渐无神,望向地上淌血的盈弱死尸,他们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
但是以尸体为中心,死寂开始像病毒一样朝外围辐射,惊起一片疑惑不解,旋即压下不断挥舞的手臂,带来更多的迷惘。
枯瘦如柴的凶手没想着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连忙不敢相信地惨叫了起来,说实话,这人根本连杀死少女的心都没有。
“对不起,不是,怎么会这样……”凶手跪下去摇了摇少女,欺骗自己以为她只是晕了过去,可是除去热烈的血花,只余下肉体的冰凉。
终于认清真相,凶手双手把脸紧紧地捂住,然后是绝望的痛哭,很快便满脸泪痕,喉咙哽咽,一抽一泣,好似作呕。
许久过去,还是死寂,这人正哭着,竟猛然抬头,蓦地惊觉,我还可以解释,我还可以解释给他们听!
连忙站起来,这人赶紧转着圈子对大家撕心裂肺地咆哮:
“我只是不许她吃东西!我没有要打她!是手它自己动的!不关我事,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你们看我手,我连一个老人都打不过,所以她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发现人们只是抿着嘴巴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解释毫无用处,这人一愣,忽然喷出一口唾沫,绝了命似的咆哮道:
“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丧尽天良!为什么不理解我!为什么还没有人站出来帮我解释啊啊啊啊!我们本来不是一起的吗?我们明明都是同类,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
视角一卡一顿,宛如上演一场末日降临的黑白影片,视角距离喧闹的中心越来越远,最终以俯瞰的目光,从上往下注视着这场悲剧,发现密密麻麻的人们慢慢朝着中心涌去,不知不觉中竟然形成一只眼睛的形状!
此时在眼眶的角落,开出一条长长的道路,好像这只眼睛留下了空白的泪水,但泪水中又有两点缓慢移动的黑影,再拉进视角,原来是一位身形佝偻的少年被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夫领着,把人群一往无前地推开,相依往流血的中心走去。
但是这两道身影还是苍白无力,酒馆外马上便承接不久前的血腥,掀起了一潮一浪叠叠高的恐慌和践踏。少年和大夫在海潮中止步,凌乱。
发生这种状况,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城里自然有仙家之人干预,马上这一切就会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着痕迹。
简义搅了搅碗里的汤粉,眼中满是无神的失望和叹息,“我以为是英雄救美。没想到他给我玩了出这么大的手笔。”
“障眼法,小手笔。人还活着就对了,恰粉,再不恰,就凉了。”
掌柜的说着,一边怔怔地盯着他碗里的浑浊,未曾想到一种居然能让所有参与者都付出代价的手段,这种代价势必是长久的阴影,并且极端,恐怖。
但这种手段终究是好是坏,其实很难下判断,或许它实际上一无是处,只能造就一场午夜惊梦。或许它从此让人们不会再组织起像今早这样的荒唐可笑之闹剧。
掌柜的撅了撅嘴皮子,从兜里掏出一大坨钥匙,有铜的、银的、金的,甚至还有两把水晶色的。
取下其中一个水晶色的,掌柜的把它按在简义的桌上。
“这是三楼海景总统套房的钥匙。他就住在你隔壁,性格非常怪异,举止特别离奇。说实话……”
掌柜的叉起了一言难尽的腰子:
“他简直是个行走的奇人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