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她,我们母女倒着走了三里多路。
我们披着柳丝披肩走,我们扣着无患子的小圆果发夹走,我们戴着一个个樟叶香囊走,我们还顶着一盏盏栾树果子的小灯笼走,可我们,眼里只有她。
她,今年春天的第一枚圆月,正挂在衢江彼岸最高的一棵泡桐树上,娟静又雍容地望着我们。
没想到,今年的第一枚圆月,是黄色的,带点儿微微的橙红,像个盛唐的女人,体态丰腴,富贵喜人,又像一个和蔼的母亲,正微笑着注视着我们这对人间小巧的母女。
孩子在圆月的注视下,朗诵起了张若虚著名的长诗《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我不会背诗,就一会儿痴望着圆月,一会儿又痴望着春江岸边的渔船和石阶,真正感受到了若虚先生所说的那种“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意境。
浓浓的月华,笼罩着我们母女。因为我们母女牵着手,月光就仿佛被我们握在了手心。
岸边有迟落的半树梅花在倾吐芬芳,于是,梅香把月光也染香了。
我们踏香漫步。我们面对着圆月,慢慢后退着,只因舍不得背月而行。终于,月亮被我们感动了,从对岸追了过来,深情款款地跟着我们,有时帮枫杨光秃的枝丫披一件半透明的纱衣,有时又帮椿树高高的树梢绣几朵半透明的绢花……
有一棵构树,差点将月亮钩住了。有一棵桂树,差点留下月亮当最硕大的一枚桂子。可月亮慈爱地在它们身边逗留了一会儿,又来追撵我们的脚步了。
我们头顶的那些柳丝披肩、无患子发扣、樟叶香囊、栾树灯笼,沐浴着这个春天第一轮圆月的光芒,幸福得直摇晃,带得江岸也轻轻地摇动起来。也许,只是月光如水,把我们母女浮载了起来?把那些花树浮载了起来?
那么,今夜,月就是我们的诺亚方舟……
不知不觉,月舟载着我们,来到了信安阁旁。那里有层层高树,有重重楼阁,有飞翘的檐角,有金灿的屋顶。圆月之舟,一不小心被那飞凸的檐头挂住了缆绳,月亮居然被信安阁系住了。
真的,她在一棵老枫香树和信安阁之间轻轻漂浮着,摇摆着,摇出了万千风情,也摇出了无边慈爱。那棵正在孕育新芽新叶的枫香树被月亮照得一片洁白。月亮偎依着那片洁白,突然也变得洁白起来。黄色的圆月,变成了一枚洁净无比的白月亮,升得高了,也变得瘦了,却有了更丰满的光芒。
那月光,让我突然想起了无边的橘花和麦芒,想起了无边的芦花和芒草,想起了大地上最美的一切。原来,那一切,是太阳孕育的,也是月亮孕育的。人间所有的一切,都是日月共同的孩子……
在高树与楼阁之间逗留的那月之母,美到了极致。我望着她,我的女儿望着她。我们都舍不得再说一句话,甚至舍不得用诗歌来赞颂她。
那样的大美,月影在树影里,树影在阁影里,她们疏疏又密密地织在一起,织就了这个春夜最秀丽最素雅也最华贵的一幅锦,完全把我们人间的这对平凡的母女看呆了。
呆呆的,我们继续往后慢慢退着、退着,却突然发现,月亮没有跟过来。
月亮,好像被华丽的信安阁迷住了……
而江水依旧合着我们心跳的节拍,朴素地流着、流着……这个元宵节的夜晚,就这样流进了我们的骨髓,在我们生命里,永永远远地住了下来……
当我们回家,一抬头,才发现,圆月母亲,竟已经在我们家的屋檐上等着我们了。
原来,刚才月亮的暂时消失,不是因她特别喜爱信安阁,而是因她热爱人间的屋檐。把团圆送到每一家每一户的屋檐下,这才是她最爱做的事吧?
哦,春天的第一枚圆月,天地间最温柔慈爱的一位母亲,今天我们娘俩得您如此款款相送,何其幸运,何其幸福!
只愿年年月相似,人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