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还是请君入瓮
摆脱了皇太后的挟制,宋仁宗像熬过冬天的花草,终于可以自在地绽放。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前朝是至亲至尊的父亲,或是关爱有加的大娘娘,也要万象更新。宋仁宗对帝国关键岗位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这时的宰相是吕夷简,仁宗与他商量,凡是刘太后提携任命的旧臣,位处机要岗位的,一律外放。宋朝善待官员,外放属于温柔的惩戒。
按仁宗授意,吕夷简草拟一份名单,主管军政的中书、枢密院二府的长官们,这些帝国的中流砥柱,被削去大半。
钱惟演是太后哥哥的小舅子,属天然的同盟军,于是让他离开朝廷,任职河南府。河南府治所在洛阳,洛阳为北宋陪都西京,因此最高首长称西京留守。
副宰相称为参知政事。参知政事陈尧佐被外放知永兴军(治所在今西安);参知政事晏殊知亳州(今属安徽);枢密院主管军事,枢密使张耆判陈州(今河南淮阳);枢密副使夏竦出判颍州(今安徽阜阳)、范雍判陕州(今属河南)、赵稹判河中府(今山西省永济县蒲州镇)。
除部分少数民族区域,宋代行政区划实行州、县二级制。与州平行的还有府、军、监,行政长官称为知州(府、军、监),如吕夷简知澶州,张耆知陈州。府虽与州同级,但政治地位高于州,北宋四个都城,汴京为开封府,西京为河南府(府治今河南洛阳),南京为应天府(府治今河南商丘),北京为大名府(府治今河北大名县);军一般为军事重镇或要冲;监设在工矿牧盐等物质产区。宋代行政区划的另一个特色是,在州之上设“路”,路为监察区,不是行政区,其行政长官一般由辖区内某知府(州)兼任。
吕夷简草拟的名单正合仁宗心意,一一应允。然而,吕夷简怎么也想不到,在仁宗发布的正式诏书里,外放官员的名单中,他本人也赫然在列:
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平章事吕夷简,改知澶州。平章事是宋代宰相的正式官称。澶州治所在今濮阳市区西南,是宋真宗与辽国签署澶渊之盟的地方,离汴京又近。到澶州任职,算是善待,不过毕竟沦落江湖,对这位政治强人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吕夷简做梦也没有想到,昨日还同皇上亲密议事,讨论他人的命运,今日就成为板上鱼肉,直面刀俎。
这让人想起三国时何晏的故事。
三国时司马懿发动政变,逮捕曹爽。司马懿让何晏查办此案。何晏是曹爽的爪牙,怕被追究,因此格外卖力,将曹爽一党一网打尽。向司马懿汇报时,司马懿说:“参与曹爽案的有八族。”而何晏只查出了七家。司马懿说:“还没完。”何晏穷途末路,只好说:“剩下的一族,难道是说我吗?”司马懿说:“正是。”于是将何晏收押。
此时的吕夷简,多么像彼时的何晏!
作茧自缚,抑或请君入瓮?吕夷简哭笑不得。
吕夷简字坦夫,二十三岁登进士科,先后知开封府、为右谏议大夫、任参知政事,天圣七年拜相。吕夷简治事严谨,在朝中很有声望,是刘太后最为倚重的助手。
宋真宗去世不久,宰相丁谓与大太监雷允恭内外勾结、玩弄权术、架空皇权。吕夷简协助刘太后惩治雷允恭,扳倒丁谓,稳定局势,刘太后才得以垂帘听政。
刘太后性情刚烈,不善纳谏。仁宗长成,不愿还政。国有二主,一些大臣难免从中投机,唯有吕夷简能够协和两宫。真宗驾崩后在太庙立神位,刘太后想把真宗生前的服饰玩物全部供入,并用银罩覆盖神主。吕夷简上言道:“这样铺张浪费,不足以纪念先帝。对先帝最好的报答就是奖忠直,远奸佞,成就圣德。”还有一次,宫中发生火灾,刘太后想重修后宫,吕夷简进行规谏,阻止了太后的想法。
仁宗亲生母亲李氏去世时,因为等级低下,宫中没有打算为她举办葬礼。吕夷简在上朝奏事时说:“听说有宫嫔亡故了。”刘太后吃了一惊,问:“宰相连宫中事务也想干预吗?”吕夷简默不作声,于是刘太后生气地领着皇帝起身回宫。过了一会儿,刘太后单独出来,质问他:“你是不是想离间我们母子?”吕夷简不慌不忙地说:“太后以后不想保全刘氏了吗?”太后恍然大悟,于是封李氏为宸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这才有宋仁宗开棺验尸,见生母尸体在水银的保护下,面容相貌仍然栩栩如生,由是感激、尊崇养母刘娥的后话。
吕夷简忠于刘太后,对仁宗也不薄。宫中起火,第二天大臣上朝,宫门不开。过了很久,皇帝到门楼上隔着帘子接见大臣。众大臣在楼下跪拜,只有吕夷简不拜。见皇帝不拜,是不敬的大罪。皇帝派人质问,吕夷简说:“宫中有变故,群臣希望目睹皇上清光。”言外之意,没有看见您的真容,我哪里知道是不是冒牌货?原来,他担心宫中杂乱,有人借机加害皇帝。
刘太后很喜欢宗室子弟赵允初,让他在宫中陪读,长大了还不让出宫。吕夷简琢磨:允初和皇帝都不是刘太后的骨肉,万一太后喜欢允初,要更换皇帝,这事情就闹大了。即使太后没有这打算,难免允初和他的父亲,或者其他心术不正的大臣会产生非分之想。吕夷简感到这件事非常严重,于是上奏说:“皇帝正年轻,所接近的应该是儒学之臣,让宗室子弟陪读,对皇帝的品德形成恐怕没有什么帮助。”在吕夷简的坚持下,刘太后只好将允初送回他父亲的府第。
太后去世,仁宗刚刚亲政,吕夷简上一道奏章,劝勉仁宗做一位好皇帝。什么样才算好皇帝?吕夷简列了八条,曰正朝纲、塞斜径、禁贿赂、辨佞壬、绝女谒、疏近习、罢力役、节冗费。这奏章言辞恳切,情义深厚。
就是这样一位能力出众,责任心强,悉心呵护幼主的重臣,却被罢免外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疾风知劲草
吕夷简不是普通的宰相,他手脚通天,耳目遍布朝野,即使宫中也有照应,与大太监阎文应勾结很紧。通过阎文应,他很快得知其中原委。
仁宗贬斥刘太后旧臣,最初确实没有将吕夷简纳入外放范围。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女人。
原来,仁宗与吕夷简商量完外放的名单,才真正体会到做皇帝操弄别人命运的快感。回到内宫,抑制不住兴奋,把口风透露给皇后郭氏。郭皇后不以为然地说:“难道吕夷简不依附太后吗?只不过多权谋、善机变,掩藏得比较好罢了。”一句话提醒了宋仁宗,吕夷简躲在灯下黑的地方,险成漏网之鱼,于是在贬谪名单中加入了吕夷简。
从对吕夷简的评价上看,郭皇后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具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宋代不乏政治智慧的后妃,比如章献明肃皇后刘娥,以及后来的英宗皇后高氏、哲宗孟皇后等,都是不让须眉的政治家。仁宗下一任皇后曹氏,也曾在英宗朝对一些政治事件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果不是郭皇后后来被废,也许会有另一番作为。
郭皇后的一句话决定一个朝臣的命运,但她没有料到,一报还一报,不久,她也因吕夷简一句话而断送皇后之位。
一个萝卜一个坑,刘太后旧官僚的迁出,留下空缺,立刻得到补充。
接替吕夷简的是张士逊、李迪。宋代宰相数量不固定,大多数时间都有两个宰相。张士逊加职“昭文馆大学士”,为首相,又称“昭文相”;李迪加职“集贤殿大学士”,为次相,又称“集贤相”。张士逊字顺之,曾因触怒刘太后而遭贬。李迪字复古,丁谓专权时受到迫害,几至于死。丁谓垮台后,得以回朝。
王随、宋绶为参知政事。
李谘为枢密副使。
蔡齐为三司使。三司为盐铁﹑户部﹑度支三个部门,掌管国家财政。三司使俗称“计相”,地位仅次于参知政事。
其他岗位也各自有人对号入座。
陈州通判范仲淹,曾因上疏要求太后还政而被外放,仁宗把他召回朝廷,因资历尚欠,在谏院供职,为右司谏。
宋仁宗用这份名单,宣告属于自己的时代到来!
朝臣也从这份名单中敏锐地嗅出政治风向:刘太后垂帘执政的各项政策将被清算!当风起时,要么勇立风口,要么避开风向。朝臣们慌忙调整自己,选择正确的站位适应新的形势。
勇立风口的无疑是新擢拔的官员。他们一来感谢皇恩,二来长期受刘太后压制,如今得以东山再起,正要一舒心中怨气。他们热衷于查找、揭发刘太后执政时的过失,攻击彼时的当政者,朝廷上下一时间掀起深揭狠批的高潮。
朝廷中一派扬眉吐气,底层的老百姓却仍冷暖自知。这一年,江淮地区、中原地区、河北、河东、关中大旱,飞蝗成灾。灾情十万火急报到朝廷,仁宗皇帝夙夜匪懈、焦虑难安,等待朝臣尽快拿出救灾方案。但张士逊、李迪等,仍沉浸在反攻倒算中不能自拔,对各地灾情置若罔闻。朝政基本处于停顿状态。
能够为帝国分忧的,只有一人,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虽为谏官,然则有大志向、大格局,心忧天下。他有心向皇帝谏言赈灾救灾,念及这些大臣都算上耿介忠诚之士,朝廷上下齐心的局面得之不易。因此,决定私下向宰执们进言,希望能扭转浮躁的局面。
他前去拜访首相张士逊,谁料张士逊根本没把这位七品小官放在眼里。他假托身体不适,闭门不见。
再去拜访宰相李迪,李迪倒是接见了他,不过顾左右而言他,实在推不过去,搪塞说:“朝廷层层设置官吏,各有其职,赈灾的事情,应该去问户部。”
又去拜访参知政事王随,王随竟不负责任地说:“中国这么大,灾荒年年有,今年未必重于去年。去年没有全力以赴救灾,不也平平稳稳吗?”
范仲淹已经忍无可忍,决定同这些宰执们较量一番。
就像一辆跑偏的马车,不能凭自己的力量拉入正途,只好借助于驾车的人。
他把问题上奏到皇帝那里,给仁宗上疏说:“太后受先帝遗诏,教育护卫陛下十多年,纵然有小的失误,也应当宽容。太后的功德应该得到保全。”仁宗对太后并无敌意,只是因为人事变动,受到大臣们的误解。范仲淹的奏书,正中仁宗下怀。仁宗顺水推舟,下诏说:“皇太后保佑我十二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议论的人不识大局,纠缠诋讦一时之事,这不符合朕的意思。”责令从今以后,不得擅自议论太后时的朝政。
见初有成效,范仲淹再次上疏,要求派使者沿路巡查灾情。他对皇上说:“如果皇宫里的人半日不吃饭,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仁宗是位悲天悯人的皇帝,范仲淹的话触动其内心柔软之处,于是命范仲淹巡视江淮,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范仲淹暂时离开朝廷,仁宗感到阵阵孤独和悲凉。他提拔的满朝文武,关键时刻除范仲淹外,竟无担当之士,不能为朝廷分忧解难。这个时候,仁宗想起一个人,那就是不久前被外迁澶州的吕夷简。看来吕夷简在太后朝数年不倒,是有原因的。
疾风知劲草,朝廷暂时离不开吕夷简。
于是一纸诏书,将吕夷简调回朝廷,担任宰相,李迪晋为首相。原首相张士逊因救灾不力,罢为左仆射,知许州。吕夷简四月罢相,十月回朝,仅仅半年,朝廷乱作一团,局面还得他回来收拾。
因宰相更替,官场再一次洗牌。
枢密使杨崇勋罢知陈州,王曙充枢密使;计相蔡齐为枢密副使,御史中丞范讽权三司使事,孔道辅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
仁宗希望吕夷简能给朝廷带来明月清风,不承想天下并没有因此太平,反而引发了一场新的危机。
她打伤了皇帝
这次危机来自内宫,一位女人。这就是郭皇后。
郭皇后出身官宦之家,进入宫中参加选秀。宋仁宗看上一位张姓女子,刘太后却中意郭氏。仁宗是温良恭俭让的乖乖子,内心有一千个不情愿也不敢违背母命,只好遵从太后心愿,娶了郭氏,并立为皇后。
未能与皇帝一见钟情,这让郭皇后一进宫中便怀有深深的自卑。人性的复杂在于越是薄弱的地方,越要极力维护,内心越是自卑,外在表现的越是自骄,加上有太后撑腰,郭皇后在宋仁宗面前表现得忌妒蛮横,看管仁宗不让他亲近其他嫔妃。这反而加重了仁宗对她的反感。
刘太后薨后,宋仁宗豁然有拨云见日之感,终于摆脱管教,可以随心所愿地疏远郭皇后,宠爱其他女人了。
仁宗喜欢的女人一个姓尚,一个姓杨,二人当下都被封为美人。宋朝嫔妃分为八等,第一等又分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宸妃等,仁宗的亲生母亲李氏最后的等级就是一等中的末位宸妃。美人为第四等,地位不高,但仁宗刚开忌口,软香温玉,甚为迷恋。
这一天,宋仁宗在尚美人处,正柔情缱绻、如胶似漆,不料郭皇后闯了进来,对着尚美人破口大骂,无非是狐狸精勾引君主,以至于君主沉溺声色不能自拔之类恶毒的言语。尚美人平时受郭皇后欺凌,不敢反抗,如今仗着皇帝宠爱,竟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同她争执起来。皇后乃宫中正主,岂容她人不敬,不禁怒从胸中出,恶向胆边生,扬起手臂向尚美人掌了过去。
在宫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宋仁宗赵祯宽厚和善,很有绅士修养。他反对暴力,尤其不能看见暴力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自己最亲近的人之间发生。当郭皇后那一掌起手落下之时,他来不及细想,挺身而出,急忙用身子挡在两个女人之间。
如果换作其他皇帝会怎么做?以帝王的威严,后妃们当面肢体冲突根本不可能发生。也许是仁宗过于良善,以至于懦弱,皇后才敢当着他的面掌掴妃子。既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其他帝王,必定呼唤内侍下人进行制止,然后按宫内规矩给予惩戒。
对于宋仁宗来说,能够商量解决的事情,不用暴力;能够贬黜解决的人,不用杀头。他从小受儒家教育,记住了孔子“仁者爱人”的古训。
所以,情急之下,他竟生生地接过了皇后这一掌。
他的愿望实现了,保护了尚美人没有受伤。不过这一掌却结结实实地掴在自己的脖颈上。幸好仁宗个子比较高,才没有被打在脸上。尽管如此,他白皙的脖颈上被郭皇后长长的指甲划出了几道伤口,血色红印特别显眼。
自古以来,女人只是作为男人的从属品而存在,宫中的女人尤其如此。皇帝君临天下,更是后妃的主人。皇后打皇帝,以下犯上,闻所未闻。
面对这样大逆不道的女人,仁宗忍无可忍,他会怎样处罚郭皇后呢?
皇权制度建立在儒家礼制之上,赏罚应有理有据。这理和据,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前朝成规、先圣故事,二是儒家先师如孔子、孟子的言论。皇后打皇帝,这事史无前例,究竟该如何处置,让仁宗犯难。
于是找宰相吕夷简商量商量。
他像委屈的孩子一样,把脖子上的指痕让吕夷简看,并把皇后平日里妒忌的性情讲给宰相听,皇后的所作所为令后宫鸡犬不宁,搅得皇帝心神不定,严重影响到后宫的和谐,要求宰相拿出处理意见。
皇后母仪天下,惩治皇后,绝不仅仅是皇帝家事,一定要取得朝臣的支持。这也是做皇帝的规矩。宋仁宗自幼饱学诗书,做皇帝循规蹈矩,决不会僭越行事。
宰辅中,吕夷简最会来事,越来越被仁宗倚重。就这样,郭皇后的命运交到了吕夷简的手中。
十年河西,十年河东,仅仅几个月时间,吕夷简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吕夷简冷漠地向宋仁宗建议:废后。
这建议正合仁宗心意。郭皇后本来就是太后强塞给他的,像牢笼般禁锢着他。如今能挣脱束缚,赢得自由,何乐而不为之!
二人一拍即合。下面即进入操作层面。
先是吕夷简拟定了通告,历数郭皇后之过,宣告废除皇后的旨令,请仁宗定夺。
吕夷简找了皇后三项过错:一是不育。对于平常人家,不育即为不孝。皇族的延续是国家大事,尤其重要。皇后无子,事关社稷,是严重过错。二是妒忌。妒忌也在女子“七出”之列。后宫佳丽三千,都是皇帝的合法女人,皇后横加干涉,是为失德。三是犯上。虽是无意,但已经形成事实,不容宽赦。
一日夫妻百日恩,仁宗怨气稍加平复,便不忍对皇后进行过重惩罚。加上家丑外扬,有损皇帝颜面,于是把吕夷简草拟的诏书略加修改,略去后面两项过错,只说皇后无子,甘愿让贤,把废除皇后变成皇后“辞职”。
仁宗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经过这样的修改,郭皇后体面,大臣们也容易接受。
仁宗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悄然完成他的内宫“革命”,然而他错了,他亲政后第一场风暴席卷而来。
一较高低
仁宗对废后轻描淡写,然而怎能逃过朝臣们挑剔严苛的双眼。诏书刚一下发,朝廷中就炸开了锅,朝臣大哗。这样重要的事情居然没有跟大家商量,没有经过朝堂辩论,草率实施,大家接受不了。况且,皇后主动请辞?只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朝臣们虽然知道郭皇后有些毛病,但绝不至于到应当废除的程度。
以台谏为主的朝臣们先是拿起上疏言事这个武器,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承进司。数天之后,他们得知这些奏章积压在承进司的案头,根本没有进入后宫,更罔谈劝谏皇帝。
原来,吕夷简早已制定了应对之策,下令承进司不得奏报台谏的章疏。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不愿回头,台谏们只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那就是面见皇上。
北宋皇宫分为三层:外城、内城和皇城,皇城是皇帝、后妃居住和办公的地方。皇城大殿,金碧辉煌,各有所用。正式朝会在文德殿,皇帝平日处理政务,则在垂拱殿。
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孔道辅,率领谏官孙祖德、范仲淹、宋郊、刘涣,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连等数十人,成群结队地来到皇城垂拱殿门前,请求皇帝接见。但垂拱殿大门紧闭,护卫环立,将他们挡在殿外,不得入内。皇帝根本没有跟他们对话的任何迹象。
朝臣们怒了!进谏是他们的职责,履行职责是他们的义务,也是权利,怎能平白无故地被剥夺!孔道辅猛烈地拍打殿门上的铜环,高声呼叫:“皇后乃天下之母,怎么能轻易废黜!为什么不让台谏说话!”他们倔强地要面见圣上,听取皇帝的解释。
很像后来的游行示威,通过喊口号、静坐来主张自己的权利。不同的是,千年前的这次群体事件,主体竟是帝国支柱,朝中重臣。
这一招果然有效,宫中传出话来,让大家先到政事堂同吕夷简对话。
台谏专门为给皇帝挑刺而设,要求面圣是正当要求。仁宗皇帝自知理亏,无言以对,因此越发不敢面见台谏,只好把这个皮球踢给宰相吕夷简。
朝臣们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鼓动皇帝废后的,竟然是回朝不久的宰相吕夷简!
范仲淹等与吕夷简从这件事上开始产生裂痕,至少在他们看来,吕夷简迎合皇帝,违背正义,无疑是奸臣权佞。
他们要与吕夷简一较高低!
他们在中书省找到吕夷简,孔道辅带头质问:“大臣对待帝后,应像儿子对待父母;父母不和,可以劝谏,怎么能鼓动父亲休弃母亲呢?”
吕夷简早有预防,不紧不慢地说:“即使汉唐这样的盛世,废除皇后的案例也不少。”历史上皇后被废屡见不鲜,像汉景帝、汉武帝、汉宣帝、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等这样有名的君主,都曾发生过废后事情。
孔道辅说:“作为人臣,应该引导皇上成为尧舜这样的圣君,怎么能以汉唐那些失德之君作为榜样?”
孔道辅跟吕夷简辩论,议题本来应该是废后算不算失德。可孔道辅在逻辑上先预定废后就是失德,即使是口碑不错的汉景帝、光武帝,也统统被他纳入“失德之君”的范畴。
台谏们就是这样蛮不讲理。没办法,帝国设置台谏,就是让他们靠口才吃饭。
这场辩论根本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吕夷简也不愿跟台谏们徒费口舌,干脆把皮球又踢给仁宗,对台谏们说:“明天咱们一起面圣,讨论这事吧。”
有了宰相这句“承诺”,台谏们才满意地离去。
然而台谏们很快发现,比起吕夷简,他们的政治经验还是太浅了。
第二天,东方微熹,以孔道辅为首的数十人冒着腊月刺骨寒风,浩浩荡荡向皇宫走去。他们几乎一夜未眠,进行言语上的沙盘推演,务必在道德上、逻辑上压过吕夷简,说服年轻的仁宗皇帝。
大宋的皇宫坐落在汴京中央,汴河从宫前缓缓流过。汴河两岸酒肆林立,商铺栉比,白天行人如织,晚间灯烛荧煌。唯有凌晨,汴河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幽暗静谧,就像后面这高大的宫墙和深邃的宫殿,没有人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以及即将发生什么。
踏过汴河桥,穿过皇宫外城,就来到了待漏院,是朝臣等候接见或者朝会的地方。从待漏院可以看到皇城大内正门宣德,台谏们以为马上可以跨过这道门,改变皇后命运,挽救皇帝亲政后第一件失德之举。
正憧憬着,内侍副都知阎文应走了进来,看到意气盎然的台谏们,他冷峻地喊道:“孔道辅等听旨!”尽管在高墙大院内,台谏们似乎感受到室外的寒意,打了个微颤,便齐刷刷地跪拜在地。
他们谁也没想到,历史上最严重的惩罚台谏事件这个时候发生在他们身上,御史台和谏院人员几乎无一遗漏。
诏:孔道辅出知泰州,范仲淹知睦州(治所为今浙江建德)。其余人等,或降级,或罚俸罚铜。
同时,诏告:以后凡是上疏进谏,只允许密奏,不得事先串通,不得集体行动!
更为严重的是,过去惩罚朝臣,总要找个理由。而这一次,根本不予解释!
对于外贬的首犯孔道辅、范仲淹,更是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宫中使者如影随形,跟着他们到家里略作准备,即刻启程出京!
这是宋仁宗第一次与朝臣展开较量,他希望用这种强硬的方式让朝臣们知难而退。
然而他又错了。
心爱的美人被赶出宫
宋代始终不乏飞蛾扑火式的官员,从北宋到南宋,贯穿始终。
一同进谏的侍御史马绛、杨偕坚定立场不愿悔改,请求与孔道辅、范仲淹一起贬谪。郭劝、段少连,再次上疏,说:“执政大臣狐假虎威,贬孔道辅、范仲淹,以后国家有大事,谁还敢进言?”将矛头直接指向执政大臣吕夷简。然而,吕夷简命人截压这些奏章,不得上报。
年轻的河阳签判富弼,上疏声援范仲淹。他言辞尖锐地指出:“陛下你不能守祖宗之训,连治家都不会,还能治天下吗?陛下纵私愤,不顾公议,天下都在笑话你。我真为你不值。你沉溺色欲,废黜嫡后,而不告宗庙,是不敬父母。你废无罪之后,逐忠良之臣,不是太平盛世的行为,臣太为你痛惜了。现在天下凶歉,盗贼如麻,国用空虚,人心惶扰。陛下本应当兢兢惕惕,宵衣旰食,而今不纳谏臣,朝政不举,天下马上就要乱了。臣太为你寒心了。”
北宋大臣上奏章,喜爱暴露“阴暗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几乎成为习惯。富弼这封奏章,尤其如此。他就像一道鞭子,笞打到宋仁宗及大宋王朝身上,使其体无完肤。与其说是晓之以理,不如说是横加指责。即使魏徵之于唐太宗,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冒犯天颜。后世专制日甚,进谏讲究方式方法,大多以捧代谏,美其名曰谲谏,很少再有这样的直言犯谏。
这一年,富弼年仅三十岁,不过是八品小官。
可惜,这个时候所有的奏章都一个命运:恕不奏报。
就这样,废后风波以不了了之的方式作以了结,仁宗的愿望得以实现,郭皇后被封为净妃,让她别居长宁宫,去修道养性,并赐道名“清悟”。
宋仁宗的色欲之心终于得到释放,可以与尚美人、杨美人日耽日兮夜专夜了。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宋仁宗虽然赢得废后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他能达到放纵情欲的目的。朝廷内外都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套外衣,名字叫“明君”“圣君”,所有令这件外套蒙垢的污渍,都必须清除。
自从废后之日起,仁宗在朝野的形象就打了折扣。外面传言,皇帝好近女色,白天歌舞戏娱,晚上聚众淫乱,终日饮酒作乐,昼夜不息。这种传言愈来愈广,甚至传到了京外。南京留守推官石介给新任宰相王曾去信,专门求证此事。可见言之凿凿,流言漫天。
恰在这时,仁宗的一场病,让朝臣迫不及待地为仁宗的私生活套上紧箍咒。
仁宗小时候嘴馋,最爱吃螃蟹。螃蟹是美味佳肴,“螃蟹上席百味淡”,而且其具有补骨滋阴的功效,营养价值很高。但任何事情都要把握好度,过量食用就有害无益了。刘太后担心他的身体,下令“虾蟹海物不得禁御”,所有海鲜都不能送进宫中。仁宗吃不到螃蟹,就求身边宫女太监偷偷去外面买,可宫女太监知道真正当家的是太后,担心受罚,只好抗命不遵。仁宗是杨太妃抚养大的,杨太妃对他感情最深,心也软,说:“不能这么狠心虐待我家宝贝!”经常私藏一些螃蟹,偷偷让仁宗吃。
吃螃蟹太多,时间长了,仁宗生出一种“风痰之症”。这种病犯的时候,头晕眼花,口眼涡斜,四肢麻木,胁肋胀痛,咳嗽吐痰,还经常便秘,其实就是西医上说的脑血管痉挛。
景祐元年(1034)八月,宋仁宗的风痰之症发作,整个人躺在那里,像个植物人一样,不会说话,不能动弹。这一来吓坏了朝廷宫中所有人。紧急传唤太医,但那时的医疗水平,太医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更不用说治疗了。满朝文武束手无策。这时,仁宗的姑姑、太宗的第八个女儿魏国大公主听说一位叫许希的医生医术高明,就推荐他来治疗。许希经过一番望闻问切,认为只有针灸才能治疗,下针之处在心脏偏下部位。虽然许希言之凿凿,但心脏乃人身要害,万一有个闪失,罪莫大焉,因此没有人敢拍板。一时间对仁宗的诊治又陷入僵局。
最后,还是魏国大公主敢于担当,愿意以性命担保。同时为打消大家的顾虑,先在一位小太监身上试针。大家本来没有主意,既然有人愿意担当,就试试吧。
小太监试针后,活蹦乱跳,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这才对仁宗针灸。针灸的疗效还真不错,仁宗皇帝就慢慢地醒了过来,并且没有留下眼歪口斜、半身不遂这样的后遗症。
自然,许希获得丰厚的赏赐,被任命为翰林医官,赐金银珠宝无数。许希用这些赏赐在汴京城西修建“扁鹊庙”,他亲自在庙里收徒弟教授针灸。后来,扁鹊庙名声越来越大,朝廷干脆把太医局也搬到扁鹊庙旁,蹭许希的热度。
病虽然好了,但朝臣们有了清除尚、杨两位美人的借口。左司谏滕宗谅上疏,形容皇帝上朝无精打采,神情疲惫,处理事务心不在焉。他把皇帝的病因指向酒色失度,规劝皇帝注意身体,远离内宠。
这位滕宗谅听起来陌生,说起他的字子京,读者都耳熟能详。滕子京在庆历年间被范仲淹写进《岳阳楼记》,从而被后人熟知。
有了废后的教训,朝臣们知道仅凭上疏解决不了问题。他们搬出了宫中老资格的杨太后。这杨太后就是刘太后的好姐妹杨太妃,自小抚养仁宗,仁宗喊她“小娘娘”。刘太后去世后,杨太妃被尊为太后。杨太后找到仁宗,劝他将二美人遣出宫去,以堵塞朝臣百姓之口。仁宗正宠爱着二人,因此犹豫不决。
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太监阎文应。阎文应利用仁宗身边人的职务优势,整日在仁宗耳边规劝。仁宗虽然厌烦,但若惩罚阎文应,朝堂难免又要有一场地震,因此无可奈何。有一次,仁宗实在不胜其烦,随口说一句:“你看着办吧。”阎文应得了这个“圣旨”,深恐仁宗反悔,马上叫来两辆毡车,到尚、杨二美人住处,要求立即搬出宫中。二人毫无思想准备,突发变故,不敢相信是皇上旨意,哭哭啼啼要求面见皇上求证。阎文应破口大骂:“你们现在就是一宫婢,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命人强行将二人载出宫外。
无论外官,还是内侍,对仁宗纵情酒色皆有不满。这时的仁宗皇帝,连自己心爱的两位女人也保护不了。
大宋王朝,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分权给了朝臣,只好委屈自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