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也就是1995年的春节,林君直记得很清楚,那是他最开心的一个春节。
他收到了外婆给的压岁钱!
他终于穿上了一次新衣服过年,而不是那些亲戚家哥哥们的旧衣服改的。
他父母开始有自己的闲钱置办年货,而不是愁眉苦脸计算借钱的事儿。
他有了一个褪色严重的军绿色书包,即使它被缝补了几处,可当里面放着一个有些变了形的绣铁文具盒的时候,那挎在肩上的沉甸感,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劲儿。
过年期间,林君直随父母去向乔校长拜了年。
还是在那学校的教工宿舍,门口贴了新对联,房间里也打扫地一尘不染,桌子上还摆了果子点心。乔校长穿着正装,对林君直一家人的来访,显得非常高兴,也难得对林君直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田雪念当时只穿着袜子,蹲靠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满是图画的书本翻看着,她见到林君直的时候,更是雀跃不已,一嗓子就喊出了她的开心。
“君直哥哥!新年好,新年好!”
都来不及去穿她的鞋子,就在沙发上站了起来,把戴在头上的羽绒服帽子翻到后面。
袁英珍见状,心里可算老惦记着这女娃儿的大毛病,赶紧过去,扶住她,生怕摔了骨头。
“还有叔叔阿姨,你们也新年好!”
袁英珍当初随矮脚婆子第一次见田雪念,知道她这一身病的时候,打心底不愿多去碰她,可随着几次见面,渐渐被田雪念灵动可爱的一面软化了,和她之间多了一层亲切感。
乔校长劝住了林君直一家留下吃个午饭,于是,袁英珍便去食堂那边用灶台做饭,乔校长则一旁打下手帮忙,而林成根最不愿鼓弄厨房这些琐碎事儿,只顾袖手跟着,与乔校长各有见解,辩论一些天南地北、国政民风之类的识闻,惹得袁英珍频频对他横眉瞪眼,怪他去了几年外面,就上天了,还敢跟老校长争口舌。
林君直和田雪念留在房间里,说话之余,还摆弄着乔校长那台收音机,也是开心的很。
席间,就林君直不吃肉这个问题上,林成根少有表态,袁英珍倒有些担心说着,小时候没几顿肉吃,也不晓得吃不吃,这一两年咋就不吃了?到时候长大点再看,应该会吃吧!
这一个春节也就这么过去了!这其中,倒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便是田雪念的姑姑,大年初四来过一趟,和乔校长避开田雪念谈了很久,不过对于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林君直来说,根本无法明白这背后的事。
元宵之后,林君直还是被送到了乔校长这儿,林成根倒没什么,和乔校长还是一样扯那些社会百态的事儿。袁英珍则不同,对于乔校长愿意帮忙照顾孩子,那是倍儿高兴,话里话外显得好不亲切,对田雪念也是一副格外怜惜疼爱的样子,撇下林君直,反而拉着田雪念,关心她,说:
“你跟君直要好好听话,莫要乱跑乱玩,到了下半年上学,就更加要好好读书写字,千万不能和别的孩子追追打打,尤其是那些调皮捣蛋的,离他们远点,不要去跟他们贪玩,等阿姨这次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林君直父母便又这样外出了,听说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林君直大概从课本里,知道火车会发出“呜隆隆”的声音,他想那种声音,让人听着一定会很心酸。
随后,大地迎来了春雨,很柔绵的雨,虽少了冰寒,却带着潮湿的气息。学校里的学生很少在外面走动,偶尔一两个也是撑着雨伞,让两个依着护栏的孩子,感觉整个世界很荒芜,便只有回屋里,削着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字,林君直在本子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外面下雨,风一chui,到lian上,好多水的样子!”
不知为何,相比田雪念,林君直似乎在学习这方面,要厉害很多。
田雪念更多是喜欢画画,在本子上画着半圈连在一起的花朵和棉花糖一样的云朵,还有带着笑脸的太阳公公。
然后,她会拿着画,问林君直,说“明天”怎么写?
明天就是这个样子吗?
可林君直也不知道明天的“明”字怎么写,可他不愿意被田雪念知道他不会,他开始翻书,从那些带有拼音的书里,找到这个字。
当林君直几乎把“明”写成“日”“月”两个字的时候,田雪念却还是欢喜得不得了。
就此,林君直便发现自己热爱上了学习,他想学会很多很多的字,他开始认真起来,恨不得把所有见过的字,都记在脑海里,又能一下子就写出来。
终于,九月到了!
那天开学的日子,学校非常热闹,林君直背起他那个军绿色书包,和田雪念一起,由乔校长带着,去了一年级班级里,他们成了同桌,被安排坐在最中间的前面。
随着陆陆续续报道完毕的学生被父母送进教室,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教室。他手里提着两捆崭新的课本,放在讲桌旁的地上,又跑出去几趟,带回其他几捆。
相比兴奋好动的田雪念那东张西望的小模样,林君直则是笔直坐着,紧张激动地等待接下来的上课,目光却是总被那些新课本诱惑着瞄过去。
中年男人说是他们这个一年级班级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反正说了不少话吧,林君直则只记得叫他戴老师,便一心关心那些新课本。
新课本都很薄,可在林君直手里,却觉得它们十分沉重,每一本都仿佛专属于自己的宝贝,有语文、数学,还有自然、思想品德、社会!他学着其他孩子那样,用报纸小心翼翼包起来,像是给课本穿上一件外衣。
当时的林君直还不是很明白,读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可他的记忆里,永远不会忘记教室里,那威严的老师们、那闪烁知识的黑板、那排列紧凑的课桌、那挂在墙壁上的伟人画像,还有耳畔阵阵学生们跟着老师的念读声。
他学习着小蝌蚪找妈妈、乌鸦喝水这些故事,听老师讲揽月亮、刻舟求剑这些典故背后的寓意,又一遍遍得看课本上的秋天到了、锄禾。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教室里同学们高昂的读书声,仿佛是令人欣慰的汽笛声,又像那暖人心田的春意,在这座老旧的学校荡漾。
时间走得慢,那叫日子,时间走得快,那叫岁月!
说是一眨眼也好,说是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也好。
过一年长一岁,林君直和田雪念站在那二楼的护栏处,相比最初,已经明显高了许多,他们的下巴已经可以轻松啄在护栏上了。
是时间让人变得懂事也好,没有双亲的爱也好,亦或是被林君直感染也好!田雪念变了,变得文静了许多,但她依然爱笑,她的穿着打扮也开始变得更接地气了,那些变小的裙衣,被安静地摆存起来了。她会高兴得穿着乔校长给她买的便宜衣服,系上飘扬的红领巾,并排和她君直哥哥一起从教工宿舍走去教室,她像一个仙女落凡成一朵荷花,融入孩子群中,可依然仙气不散,若她不愿意,那些再顽皮的孩子,也不敢碰她一试,用孩子们的话来说,就是:
“田雪念和林君直是校长的亲戚!”
也许是两个孩子的原因,让乔校长和林君直父母之间,关系变得非常好。这一年又一年的,林君直便一直由乔校长带着,林君直的家境也开始不那么窘迫,他父母可以给乔校长买上一瓶不错的酒,还从外面带回一只似乎不同凡响的手表,乔校长带上表的时候,那眼角眯起的笑容,非常和蔼可亲。
乔校长不知是何时开始,下巴的短胡须长成了银白色,脸也瘦了许多,皱纹多了起来。
林君直四年级的时候,有那么一天早上,乔校长离开了学校,直到下午才回来,而那天刚好又是乔校长来教四年级的思想品德课。
可那天,乔校长却带着数学课本走进教室,很严肃的样子,看了看班上二十几个学生,最终把目光放在了林君直和田雪念身上。
其实,整个学校老师并不多,一直以来,每个班级都是只有两个老师,一个语文老师,一个数学老师,而这两个老师,不但需要教他们的主课,还需要教社会、自然、美术、音乐、体育等等这些课程。
乔校长负责四年级的数学课,同时还教思想品德、美术。
但是每节什么课便教什么,是学校规定死的,从来没有出现那次的情况。
当时,乔校长只说了句,改成数学课,然后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题目,并直接叫田雪念上去做出来。
可以说,当时在黑板上的数学题目,教室里的同学们,会的绝对不超过五个。
而对于田雪念的学习成绩,乔校长最清楚不过,四个学年,八个学期,她没有拿过一次三好学生的奖状,尤其是数学,还不及中下游水平。
田雪念上去之后,手里拽着粉笔,根本无从下手。
课堂的气氛,被乔校长铁青色的面容压抑到极点,即便田雪念明显不会,而这个出了名严厉的老校长还就是一句话不说,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
林君直算是每个学期都能拿奖状的人,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可他面对黑板上的题目,都绞尽脑汁才稍微有了些眉目,大概可以解答出来的样子。
“砰!”
就是那么一个突然间,乔校长把手里拿的课本往讲桌上狠狠一摔,那激弹起来的粉笔粉末,在透窗而入的斜阳光辉下,飞舞而起,如同战火飞尘。
“你们学什么学?都每天学了些什么?随便一个题目都不会,你们对得起谁?”
乔校长以往的严厉,是那种不温不火,给人一种强大气场压力的严厉,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乔校长发过火,或是骂过人。
然而,他这次的冲动之怒,那激烈的言词,横眉瞪眼的神态,吓得全班同学连呼吸都仿佛止住了。
“田雪念,你下去,林君直,你上来做!”
林君直脚步有些飘抖,幸亏他在乔校长动怒之前,已经摸到了解题方法。若是乔校长再早一点吼出来,林君直怕是根本没有心思再想题目,他完全依靠脑海那条不知对错的思路,将答案写在黑板上,然后立在一旁,心里忐忑不安得等待着。
“做对了!回座位去!”
乔校长并没有如何表扬林君直,只是这么一说后,又有气无力般,对同学们说了一声,这节课同学们自己自习,便离开了教室,只是带来的书本还放在讲桌上。
林君直回到座位,看着身边把头垂低的田雪念,别人或许看不到,但他知道,她时不时抬手的动作,是在抹眼泪。
她那不是哭,是一种忍不住咽下口水后,便会从眼睛里挤出两滴晶莹泪珠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