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澡堂也是乔校长背着田雪念下楼的,林君直拎着两只红桶,跟在后面。
林君直去男澡堂没什么好交代的,不过田雪念进澡堂前,乔校长再三嘱咐,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滑倒,最好尽量蹲着洗。
其实,田雪念在她姑姑家时候,她姑姑把她照料得非常好,几乎时刻不离开她。而她姑姑把田雪念托付给乔校长的时候,说过很多关于田雪念容易发生骨折的情况,大多都是地滑跌倒,上下楼没踩稳摔倒,有一次她姑姑扛着个纸箱,拉着田雪念的手上楼,孩子突然往前倒,她姑姑一急之下,用力提了下而已,孩子的手臂还是骨折了。
事关田雪念的脆骨症,她姑姑也告诉过乔校长,孩子经历了这么多年,这条命大概是保住了,只要以后能控制住,最大限度减少骨折,也许将来长大了,会比现在好很多。
乔校长是做不到时刻看着田雪念,再过一个月就开学了,到时候自己更加无暇顾及田雪念。于是,乔校长想到了林君直,在他从澡堂出来后,说:
“我听雪念喊你叫哥哥,你们相处还蛮好!”
“二舅公,她说我比较大,就这么喊了!”
林君直害怕乔校长不准他和田雪念之间,再这么亲昵。
“我们男子汉,当了哥哥,就要有个样子,雪念骨头很脆,你应该知道了,这以后千万都让着她,不能让她自己上下楼梯,也不要追追打打!我不在的时候,你越要跟着保护好她,晓得吗?”
“哦!二舅公,我晓得哩!”
林君直答应得很痛快,似乎乔校长给他的不是叮嘱,不是麻烦事,不是任务,而是一件富有意义,值得奋不顾身去完成的使命。
带着这个崇高的荣誉使命,钻进蚊帐里的林君直,兴奋不已,难以入睡。
而此时此刻,又传来下铺田雪念的声音:
“君直哥哥,你睡了吗?”
“没呢,我睡得晚,你也睡不着吗?”
“我想妈妈了!”
田雪念的情绪一开始就很低,但林君直只有听到这里,才有所察觉,可他不会安慰人,问了一句:
“你很想你妈妈吗?”
“我只是今天晚上,又突然换了地方睡觉,所以就特别想,我想起妈妈抱着我睡觉的时候,想起妈妈给我剥葡萄肉给我吃的时候……呜~呜~!”
“你怎么哭了,你别哭!”
林君直顿时不知所措,拉亮灯泡,从上铺爬下来,用扇子隔着蚊帐,替田雪念扇着微微凉风,赶走七八月夜里的闷热。
而离开蚊帐的林君直,裸露的手臂,被蚊子叮咬,他吃痛瞬间,一记反手拍打,蚊子打死没有先不管,倒是扇子被震得脱手丢了。
“呵哈!”
田雪念就这么被林君直的动作逗笑了一声。
林君直嘿嘿一笑,捡起扇子,继续为田雪念扇着徐徐轻风。
“君直哥哥,感觉你真傻!”
“我才不傻……哎哟,蚊子又咬我!”
“君直哥哥,你快上去钻到蚊帐里去,蚊子就咬不到你了。”
“这还早咧,睡不着,先坐会儿也好!”
林君直一边替田雪念扇风,一边摆手抖腿,驱赶歼击机般嗡嗡飞旋的蚊子。
“君直哥哥,为什么在你身上,我好像看到了妈妈的影子?我妈妈说我受伤了,她会心痛,我问她为什么心会痛,她说她心里也有一块骨头,紧紧连着我,可比我的骨头还脆弱,我就是被针扎了一下,她心里的骨头都会碎,心就会痛。”
田雪念的眼角处,有溢出了眼泪,她忍着不哭出声来,说:“可是我妈妈死了,就因为我想吃生日蛋糕,爸爸答应会带回来,可一直没回来,妈妈才跑出去买,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别哭,你不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你妈妈的影子吗?其实你看的没错,我跟你妈妈很像,我心里也有一块骨头,也连着你,你如果被针扎了,我也会……也会心痛。”
“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田雪念的眼睛里闪过水珍珠般的亮光,嘴角弯起欣喜之色,渐渐地沉睡过去……!
被蚊虫叮咬的一身包的林君直,爬上床,钻进蚊帐,吐了吐口水在手心,抹了一遍痛痒处,倒下就也睡了。
炎热的八月里,大地像正在被烘烤的干饼,两个孩子除了在走廊上用水去祸害搬家的蚂蚁,便是扒在护栏上,听着单调又似乎蛮有趣的知了声。
九月之后,学校里开始躁动起来,田雪念也跟着情绪高涨,她看着下课后篮球场那边走动的学生,就眼神放光,拉着林君直指着下面,说有好多哥哥姐姐呀!
这座横江小学,只是一座远离城镇,深在偏僻山区的破学堂,有一半建筑是曾经废弃下来的医院,好多房间放置着老旧的医疗器械,政府也每年在缩减学校经费,那暑假期间食堂的伙食费用,有一部分还是乔校长用自己钱填补进去的。
而学校里的学生,几乎全部是附近村里穷苦人家的孩子,一个年级也就一个班,一个班都不超过三十个孩子。这些孩子似乎正好遇上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也正因为如此,每个孩子有了机会上学,对他们父母来说,多了一笔不小的支出,孩子的练习册、学习用品等等。还有些孩子为了换来中午能在学校食堂吃饭,从家里背着稻谷来。
孩子们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也自然是一群泥巴里玩耍的污脸孩童,他们活泼而又胆怯,好动却不敢调皮,他们见过穿的最新鲜的莫过于个别比较爱体面的老师,何时能瞥到一眼那教工宿舍偶尔现身的小仙女儿。
小仙女儿似乎不是凡间之人,她下楼都是校长亲自背下来的,也只是停留在教工宿舍那花草坪处,而花草坪与篮球场之间的一排高大枫树,成了孩子们瞥一眼小仙女儿的禁地线,因为校长说了,除了有事找老师,学校学生,不准去教工宿舍那边打闹。
林君直大多时候,都是和田雪念在枫树叶下的阴凉里捉虫玩草,偶尔会看到亮子哥和大毛哥。田雪念渴望和那么多小朋友玩耍,可她记着乔爷爷的叮嘱,只能在草坪里玩,她便穿着那些像彩色蝴蝶般的衣裳,只做一个别人眼中好看的小精灵。
天上的云朵行流变幻,枫树的叶子在瑟风中飘落,夏去秋来,丰收过后,岁冬悄近!
林君直喜欢在田雪念身边的日子,便仿佛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一直迷醉在这些日子里。但他有一个令他彷徨不安的小秘密,那是在他说过不吃鸡腿之后,用一个谎言编织出来的秘密,每次他看到饭菜里的小片肉丝,他都会让给田雪念。
“君直哥哥,你真的不吃肉吗?”
“我不吃!”
“要不,你吃一块,你一定会喜欢吃的!”
“我吃过,我会吐掉,我讨厌吃肉!”
这个谎言,伴随了他几个月,骗了乔校长和田雪念,也馋苦了他自己,可他没有后悔过。他看着吃肉的田雪念,会想起白天活泼开朗时候的她,和夜里睡觉安静落寞的她。他只想把自己的开心快乐尽可能多的分给她。
入冬之后,下了一场很冷的雨,田雪念穿着羽绒服,靠着护栏,用手指点着上面的水珠,她说她喜欢水,但讨厌雨。
林君直拿着田雪念脱下扔给他的毛线织的柔软帽子,看着淅沥沥的密雨,冷风里卷着暧暧水雾,一阵又一阵飘了又散。他想把帽子戴在田雪念的头发上,他想去捉住田雪念那只玩水滴的冰凉小手,可始终没有行动过,他只会说:
“要不,我们进去,快下课了,你乔爷爷要回来了。”
“不要!”
林君直在这些小事上永远迁就着田雪念,她不肯进去,他便一直侧立一旁,仿佛你若看云雨飞舞黯然姿态貌,我便听风叶凋零凄败哀怨声。
两个孩子,不爱讲话的时候,那背影,似乎比那些大人还多几分惆怅。
这里面,大概还有一丝岁月静好的味道,没有多大烦恼的安然时刻。
这半年时间,在林君直记忆图册里刻着,和以前相比,多了缤纷色彩,其中还有一道不显而易见,却又永远抹除不掉的直线。
直线太直,直到令林君直害怕,它是乔校长给林君直和田雪念的功课,看书和写字!
林君直去过乔校长的卧室里,那简直挤得要命,除了床以外,都是书,反正也不知道是什么书,大的小的,厚的薄的,老书橱里一排一排的,还有纸箱里一叠一叠的。
其实,除了乔校长严厉的教课外,在拼音的帮助下,林君直发现书里的故事,还是挺有趣的,所以,他喜欢编排出一个个故事的文字,讨厌伤透脑筋的算术。
这一点,田雪念也一样,两个孩子总是喜欢捉拿那些有图有字的故事本,把数字课本就扔在一边。
这一年,林君直的父母回来的很早,林君直被接走的那天,才十二月十三。他父母是带着一包东西来的,说都是外面的货,有送乔校长的礼,还有送田雪念的衣裳。
乔校长和林成根谈话的时候,林君直被袁英珍拉着收拾房间里的不多的衣物,田雪念跟在旁看着,十分不舍。
收拾妥当后,临走时候,袁英珍从兜里掏出一把甜糖,塞给田雪念,还说让她有空,跟乔校长来双塔村玩。
其实,袁英珍也就随口说说的,她还真怕田雪念来了,万一照顾不周,伤了个好歹,多难堪。
可偏偏没两天,乔校长就是带着田雪念来到了双塔村,都是因为在送乔校长的礼品盒里,那偷偷塞在里面的红包,无论如何,乔校长都不肯要这些钱,他说林君直这孩子,他喜欢带着,那么懂事,还帮忙照看着田雪念,大半年都好好的。
那天中午,乔校长就在林君直家吃的午饭,还和林成根喝上了酒,两个孩子搬着小木凳坐着吃饭。
也不知道乔校长和林君直父母如何聊起来的,说到了林君直入学的事,林君直大概听到说他明年九月,可以直接在横江小学上一年级,连幼儿园的班都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