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再次见到喇布时,已是一个月之后,府里一架荼糜花悉落凋零。 喇布歪坐在榻上,面容憔悴,曾经炯炯有神的双目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简亲王?”容若在刹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倘若不是简亲王府的小厮亲自派人接了去,他又如何能相信眼前看似病入膏盲的人就是战场上一刀取敌将首级、拉弓便百步穿柳的喇布? “怎么,几个月没见,又认不出来了?”喇布苦笑着,声音嘶哑。 “怎么会这样?府上说不及回府便被宗人府带走了,可我和曹寅在宫打探了数月,却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容若在榻边坐下,喇布脸上的凄凉,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感伤来。
“倘若不是随本王的那个狗奴才说道上拉了东西折了回去寻着,谁又知道我一进城门便被宗人府截了去?”喇布伸出手来抓了容若的手,笑着,“宗人府么,黑的能说成白的去,忠臣进去能变出奸人来,倘若不是这落下病来,又哪能活着走出宗人府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大门来?” “人出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来,两剂药下去,不就好了么?”容若宽慰着,心下也就明白了为何数次打探不到一丁点的消息来。 “本王在宗人府吃的药还怕少么,容若,我这些日子常常梦见阿玛,阿玛去的时候,也是我这般年岁,”喇布苦笑着,言毕长叹一声,“听说他们把当年吉安战败一役加在了本王的身上,说本王至江西,无尺寸之功,更在吉安一战上指挥不当,错失了良机。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容若不记得是如何走出简亲王府的大门的,初秋的风落在身上,从脚底到背脊,阵阵透骨的寒,坐在马上,却一时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间迷失了方向。
跌跌撞撞回到府里,喜梅捧上茶来,方醒悟了过来,命人急急请了魏太医来,魏太医一听是代去简亲王府看脉,一个劲儿地摆着手,“大公子,按理说明中堂于老臣有恩,当年倘若明中堂不执掌内务府,老臣哪能在太医院立下足来,府上看脉抓药、汤药伺候,老臣一辈子乐意效劳,可眼下简亲王府,老臣却是纵有十个百个胆子,也不敢去趟这浑水去。大公子,这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呀!” 魏太医见容若不言语,索性跪了下去,“大公子有所不知,简亲王关在宗人府里,每日三剂汤药,都是太医院煎好了由宗人府的人端去的。这药里放了些什么东西,我们都是略有耳闻,却从没见过,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暗地里都知道这汤药吃下去,纵是铁打的身子骨,不出三五个月,也得,”魏太医住了口,幽幽地长叹一声,压低了嗓音,“大公子,这简亲王头几日可说了好些子大逆不道的话,连太皇太后都震怒了,一连罚了好些个奴才。大公子,这 老臣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老臣最后奉劝大公子一句,这简亲王府,避着点吧。” 容若亲自送了魏太医上了马车,残阳最后一缕光映在秋色里,满目的苍茫凄凉。
容若在夜色里策马去了百草厅,疯狂地拍打着门环,直到小厮出来扯着嗓子喊,“打烊了,打烊了,看病抓药,明日再来!” 容若掏出了身上的所有的银两,并腰间价值不匪的佩玉一齐递了去,“我要请黄守道黄大夫出诊!” 黄守道随容若来至简亲王府时,已是暮色低沉,寂静的院落里,喇布的咳嗽声无力地传来。 小厮径直领了容若和黄守道进去,灯下的喇布,脸色苍白,黄守道嗅了嗅房内的气味,微微皱了皱眉,号了喇布的脉相,更是轻摇着头。 “大夫,您有话不妨直说吧,本王扛得住,”喇布感激地瞧了眼容若,淡然一笑。 “雪上一枝蒿?老夫行医问药多年,这味药也只见过一两回,纳兰公子,这位王爷中了毒,眼下毒已倾入肺腑,”黄守道也不避讳,缩回了手便拈须轻言道。 “雪上一枝蒿?可是带有似老参的苦味,”喇布笑道。
“正是,不但入口有老参的苦味,甚至连散发的味道都如老参汤,”黄守道伸手便探向喇布的颈脉,“这汤药可吃了多久了?” “记不清了,每日三盏,一日都不曾拉下,”喇布轻轻地摇着头。 黄守道半晌不语,只是反复号着喇布的脉相,闭目沉凝片刻,轻轻地吐出几味药来,“汤药里还有夹竹桃约三钱、马钱子约二钱…….” 容若代小厮送黄守道出了府,就见黄守道将所收的银两悉数退还了,“纳兰公子,这病人草民医不得,也医不好,百草厅上上下下数十口人,可还得在这天子脚底下活命下去啊。” “都道医都父母心,难不成黄大夫要见死不救么?”容若执意不肯收下银两。 “老朽医技浅显,倘若恩师在世,这等毒药应该能解,可是解药的药剂药引却也是极难凑齐,纳兰公子,叫府上准备后事吧,”黄守道叹了口气,转身上得马车,驾车而去。 “公子爷,王爷请你进去,”小厮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黄守道的马车绝尘离去。
“容若,本王早就猜到了会有今天,”喇布撑着坐了起来,“定是班第,为了端敏,我与他争执了几句,可谁想得到,”喇布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就算是打起来又如何,那也犯不着如此,要置人于死地去,”容若心下不忍。 “你不是宗室里的人,你不明白,容若,皇家的尊严和脸面,什么时候不是比我们这些人的性命还重要?本王偷偷从营里回了京,将在外,虽说军今有所不受,可是不得令,却也不得擅自离营,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可偏偏本王是亲王,亲王们就必须做八旗的表率,可在他们看来,本王私自领了军回京,说小了是做了逃兵的头目,说大了就是兵临城下。容若,这等事,宗室里发生的还少么?” “黄大夫说是这毒兴许能解,简亲王,我替你寻药去,就算是…….” “就算是天山上的雪莲,南海的断肠草,你也会去的,对吧,”喇布接了话,淡淡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好兄弟,可这是我爱新觉罗﹒喇布的命,命里注定的,逃不开。
” 容若看着喇布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了下去,一旁的小厮已抽泣着抹着眼泪,“本王还没死,哭个什么,”喇布瞥了小厮一眼,“容若,本王嘱咐过他们,他们应该不会牵连出你来,他们都随了本王多年了,忠心得很……..” “牵连了又如何,大不了黄泉路上你我相伴,一了百了,”容若接过话去,抬手让小厮退下了。 “说什么丧气话呢,本王还准备将阿克敦托付给你,他才五岁,下月里,就该过生辰了,”喇布说着,深陷下去的眼眶里,泪光点点。 【注解】黄守道:百草堂黄真人第八代弟子,顺治年间在京城开办中草药店,更名为“百草厅”,康熙年间一代名医。 【注解】喇布,简亲王济度之二子,济度死后承袭简亲王爵位;和硕简纯亲王济度,和硕郑献亲王济尔哈朗第二子,顺治十七年庚子七月初一日申时卒,年二十八岁。死因不明。喇布死时亦是二十八岁,死于暴毙,原因同样不详。 【注解】雪上一枝蒿:源于云南,中草药,使用不当有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