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珠连夜搬去了别苑,掀帘看向纳兰府最后一眲,转过脸来便是泪如雨下,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却一次一次用胜过车外冰雪的话语凉透了她的心。 觉罗氏向来不甚喜欢雪珠,又听喜梅说了些富格小小年纪便说出的伤人的话,更是越发地置雪珠而不理,也唯有锦瑟,时常打发了下人去送些东西,置办些胭脂珠玉。 明珠向来不甚至理会府上的家务事,直到容若生辰的当日方发现不见了雪珠的身影,顺口问了一句,听是搬去了别苑,也不再细究。 午后的时候雪停了,门外小厮递来一封信,容若打开来,不待细看便已知是顾贞观的笔迹,洒脱不羁。 千佛寺外,银装素裹,月色照在雪地上,皑皑茫茫一片;而殿堂内,主佛拈花笑看人间,座绕千莲,莲生千佛。容若拜后上了三柱香,便在小沙弥的引领下去了顾贞观寓居的禅房。 禅房内莲香缭绕,一桌一榻,一杯苦茶,桌上一砚一笔,一页手稿在从窗格里透进的风中轻摇,容若施礼谢过了小沙弥,上前细看去,数行字,一呵而就,“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顾贞观提了壶热水进来,就见容若倚在桌旁,手捧自己那一篇欲寄出的书信,眼角却是泛着泪光点点。 “没想到你来得这样的快,本想准备了茶水待你,可寺前寺后,却只有这苦榈茶,”顾贞观微微一怔,冲泡一杯茶水,递到容若面前。 “从不曾想过你们之间会有如此的情谊,”容若抬起眼来,眼前的顾贞观,一身粗布的灰蓝色棉袍,下摆的边襟处,已是雪水渍湿,颓败一片。 “当年我们共创慎交社,一同品诗作文,誉满江南,与季子,我们是生死之交,只可惜天不遂了人愿,眼前我尚且有一茅庐避雨,他却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生死未卜。” “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
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梁汾兄再嘱之,”容若接过茶杯,苦涩的茶水入喉,心却替吴兆骞紧缩般地疼,“还有纸墨么?” 顾贞观拾起笔,为难地笑了笑,就听“咝”的一声,容若已探手撕下了内袍的整个前襟,平铺于桌上,提笔醮饱了墨,便抬腕写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顾贞观默念道,念及“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处,不禁泪眼朦胧,“已近二十载,梁汾为此事,日日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绝塞生还吴季子,梁汾兄,请宽我五年的期限,阿玛那里,我会尽自己全力,”容若扔了笔,就见顾贞观也撩起外袍,眨眼间便也已撕下内袍泛着灰白陈旧痕迹的前襟来。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注解】纳兰容若《金缕曲·赠梁汾》曰:“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此乃容若初识顾梁汾时酬赠之作。容若性笃于情,其于道义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 是作成于丙辰(1676),容若年二十二,时顾梁汾年四十,黑头解官,馆于纳兰府,志不得,而容若乃纳兰府少主,与顾定肺腑之交,必先明其志,以消悬殊地位之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