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夏出生不过月余,大梁边境突传战事:一直盘桓于梁国西部的游牧一族党项突起异动,聚集上万人马大举侵袭大梁边境重镇益州,旬月之内接连攻占益州治下多地郡县,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益州境内连同周边潼州、泸州等地百姓望风而逃,上千亩良田荒弃,诸地流寇亦乘机兴风作浪,大梁西境瞬时陷入危局。
时年梁国战事主要发生于北面与西面:北面毗邻魏国;早年魏国强盛一时,一直对大梁虎视眈眈;但随之不久魏国便陷落于柔然、契丹、吐谷浑等少数民族与大梁的东西南北四面围合当中,同时其国内权柄争斗不休。最终强盛的魏国一分为二,分称东魏、西魏。
迫于自身实力大减,亦要时刻提防各边境游牧民族的侵袭,东、西两魏分别与梁国签订了止战协议,约定互不侵扰。三国本互为掎角之势且国力大致相当,任一方便不敢轻举妄动,恐引另两方结盟而合力攻己,如此数年间总算是相安无事;
北面休战,西面却一直是战事连绵。彼时与大梁西侧国境相接的,主要是吐谷浑与党项。
吐谷浑亦称吐浑,本为辽东鲜卑慕容氏分支,西晋末年迁移至今青海、甘肃南部一带,统一了当地的羌、氐部落,后逐渐拓展而强盛,初具国家形态;其族人大都信奉佛教,说吐谷浑语。吐谷浑与大梁之间偶有战事争斗,但皆为小规模的冲突,双方大抵上保持相对克制和睦的关系,两国百姓亦常年于边境县乡互通贸易,交易马匹、铁器、丝绸、香料等。
而西面的另一支接壤之邻党项族,则大为不同。
党项为古代北方少数民族西羌族一支,主要活动于今青海东、甘肃东、陕西北一带,族人操党项语,信佛教,俗秃发。据《隋书·党项传》记载:“党项每姓别为部落,大者五千余骑,小者千余骑。俗尚武力,无法令,各为生业,有战阵则相屯聚,无徭赋,不相往来。牧养牦牛、羊、猪以供食,不知稼墙。”
党项人尚武勇猛,后世显赫一时的党项八部便发源于此时。
游牧民族,好弓马,善骑射,往来疾风。彼时党项人时常侵掠大梁边塞郡县,人数多则上千,少则数百;他们成群结队如蝗虫一般,往往是攻下一个郡县,便掠走当地所有的钱财、牲畜,而后飞驰而去,不作片刻停留。梁国每次接到边镇急报,领兵赶到时,党项人早已远去无踪。像今岁这般党项人聚集起上万之众攻城掠地的情形确是十分罕见。
古震身为大梁柱国大将军,统兵抗击异族,收复失地,责无旁贷。辞别夫人甄氏与襁褓中的幼子,不日便亲率大军开赴益州。
当梁国大军赶到益州境内时,益州十一郡已失其六,仅余治所成都郡及后方江阳郡、遂宁郡、巴郡与涪陵郡。路途所见皆是百姓流离,十室九空,一片萧敝。
党项人闻梁国数万大军已赶到驰援,也知晓利害。一改此前攻城掠地的战术,又复用往日侵掠游袭的路数,弃了益州转而攻入相邻的潼州境内,梁军只得折转奔援潼州。
党项大军皆为游骑,一昼夜可疾驰三百里;梁军多步卒,便是骑兵所乘的南马,脚力也远不及党项人所乘骑的西夏马,是故当梁军匆匆赶到潼州时,党项人又遁走攻袭其他州郡去了。
如此这般折腾,战事便拖延了下来。党项沿潼州、益州一线反复侵袭滋扰,梁军分兵驻扎,夯守以待;双方均在寻伺战机,力求一战而重创对手。
此期间古震已派人寻悉:原来此次党项人倾巢而出大举进犯梁国边境,因其故地甘陕一带发生了百年难遇的大干旱,河床干枯,水草绝迹,牲畜大量饿死;党项人迫于无奈只得东进侵袭大梁土地。而今战事已延绵了五、六个月,甘陕一带的旱情早已大幅缓解,尝到甜头的党项人却徘徊于梁境不肯离去。
古震数月以来于军中一直不断推演对方的行进路线。这一日探马来报,于丹棱一带发现党项大军踪迹。
古震比照地图细看:益州丹棱一带多荒僻山地,以西之地已沦于党项人之手,往东去则是岷江天险;党项人不善造筏,骑马自是不能横渡水深浪急的岷江。
古震思忖:党项人出现于丹棱附近,必是要于近日内东渡岷江,进而继续侵犯大梁腹地。只是岷江天险,不善水亦不会造筏的党项人会如何渡江呢?
古震顺着图上的岷江流向细心观察,忽然目光停住,心念一动:是这里了!
原来岷江虽是千里汹涌澎湃,但在上游江阳郡附近却有几处浅滩,那儿水浅多滩石,骑兵飞渡而过不在话下。
知悉了党项大军可能的行军路线,接着便是要择一处险关伏兵已待。
古震反复查阅丹棱、江阳一带地形地貌图纸,发现了一处地方。此地名曰彭山,乃是丹棱至江阳浅滩的必经之路。彭山山高千刃,怪石绝壁;莫说骑马,便是徒手也极难攀爬。过得彭山的唯一路径便是两山之间的一条狭长沟带,长约百里,宽不过数丈,容不下四马并行。出了彭山沟谷再往东行百余里便可见到那江阳浅滩。若不走彭山沟谷,则需北上迂回绕过彭山山脉,多行千里方能抵达渡口。
古震仔细端详那彭山地势图,心中大喜过望:此地简直是奇佳的伏兵之所,党项人不走此路则已;但走此间,定叫他有来无回,全军覆没!
兵贵神速,当夜古震便连发数道将令,急调江阳郡、宁蜀郡两地守军合兵共计三万,一路急行赶至彭山脚下。大军丢弃马匹辎重,每人但携弓箭、石镐、铁锹并三日口粮,从彭山东面入密林攀爬至沟谷两侧山峦绝壁之上,只待党项大军途经此地。
三日后正午时分,烈日中天。
梁军伏于彭山山顶已有多时,此刻已是粮尽水绝。倘若今日内党项人再不出现,大军便不得不撤离以续供给。眼见日光无多,却仍不见党项大军的蛛丝马迹,古震心头如火燎般焦灼。
正在此时,古震身旁伏着的副将突然一哆嗦,按耐住狂喜低声禀报:“将军快看!来了!”
古震立马定睛远眺,果不其然。
彭山沟谷入口处出现数只马匹,马上坐的正是秃头裘服装束的党项人。细看那几名党项人的举动:他们走走停停,时不时勒住缰绳,仰头向两侧悬崖绝壁环顾张望。这几人是党项大军的前军哨探。
尽管隐身于崖顶密树当中,党项探子绝然看不见,古震还是压低些身子,冲副将点点头。那副将会意,退后数十步,双手合掌放于嘴边作喇叭状,然后深吸一口气,引颈高声发出“呕吼~呕吼~”的猿啼之声;其声高亢嘶哑,竟是十分逼真。此乃先前约定,大梁全军戒备的讯号。
山谷当中的党项探子亦听到了猿啼声,他们机敏得立马抬头四顾:两侧崖壁之上多是密林高树,哪里看得清楚猿猴;瞧了许久,也再未听到猿啼声,亦未发觉其他异样。
党项哨探于谷中反复徘徊,侦查了约半个时辰后才策马返出谷口。古震心中忐忑,不知是否露出了行迹亦或是瞒过了党项哨探,然而此刻也只得继续耐着性子等待了。
又过得一个时辰,古震、乃至全部大梁将士盼望许久的场景终于出现了:谷口处屯聚着大批党项游骑,马匹往来奔驰,掀起漫天尘土。
古震心中暗道侥幸:一连多月,行踪飘忽不定的党项人终于现身了。与自己所料不差,他们此行果然是要奔江阳浅滩而去。
谷口的党项大军,清一色秃头裘袄,骑西夏马,手持弯刀或抡锤,背挎短弓,个个精壮彪悍;领头居首一人,身材格外魁梧,脑后留一小撮毛发,似是这一拨党项人的首领。
那首领勒马停在谷口向里张望片刻,似也发觉此地易于伏兵。犹豫片刻后,那首领冲右手边一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那人听后应喝了一句,似是领了什么军令。然后只见那人一声怪叫,纵马便冲入谷中,他身后千余骑兵亦跟随他鱼贯而入,应当是其部众;待得那人所部全部进入谷中后,大军前排又冲出一人呼啸着奔入山谷,又有千余骑紧随而上,驰入谷中;如此连续不断,谷中约进得六、七千骑后,最初冲进去的那党项人距离山谷末端出口不过十余里,而那党项首领还留在谷口尚未进入谷中。
古震一直在高处观察党项大军的举动,此刻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如此分拨通行山谷,显然没有办法将这拨党项人一网成擒,那脑后蓄发的党项头领倒是个狡猾精明之人。
一旁的副将着急了:“将军!野虏要出谷了!”彼时大梁蔑称党项为野虏,称吐谷浑为阿柴虏。
“慌什么!”
古震低喝道,他的目光一刻不离谷口为首的那党项头领;擒贼擒王,若不能擒住那为首的头领,便不能彻底解决此次的党项祸乱。
一个时辰过去了,打头阵的党项部落已安然出谷两拨人,哨探飞马回到谷口报平安。直到此刻,那党项头领才振臂一挥,领余部三千余骑一同进入彭山山谷之中。
古震心道:等得便是此刻了!
“将士们!动手!”
两侧崖壁之上埋伏许久的梁军士卒们早已按耐不住,此刻终于听见讯号,纷纷跃起暴喝。只听见前后两声炮响,彭山沟谷首尾两端崖壁上的巨石轰然塌陷,万吨的巨岩瞬间砌死了来路。
还在谷中的党项大军大惊失色,左右悬崖之上突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喊杀声直冲九霄,无数大梁军旗迎风招展。
党项人胯下的马匹被炮声以及震天的呼喊声惊得乱作一团,饶是党项人善骑马,亦有数百人当即被摔下马背,纷乱中践踏成泥。
崖壁之上,梁军先把早已准备好的檑木、滚石如雨点般投向谷底的党项大军;待得全部投完,再搭弓放箭,箭雨如织,鳞集麇至。
谷中的党项人初时还欲射箭还击,但党项所使的短弓多用于近程,自下朝上射箭力道更是大为削弱,箭矢距崖顶的梁军往往不足半程便纷落下去,丝毫构不成威胁。党项人见状只得弃箭抱头鼠窜,哭天喊地,四面寻找掩体躲避梁军的漫天箭雨。
可叹梁军鸟瞰之下,山谷中哪里还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一时间,彭山沟谷当中反复回荡着党项人的哀嚎嘶吼,其声凄厉,听之骇然。
古震一直盯着的那党项头领,一开始便被落石砸中脑袋,连人带马变成了一滩肉泥。
谷中党项部惨遭梁军埋伏突袭,已经出谷的两千余骑党项部急于回救,但面对谷口数十丈高的巨石,一时间束手无策,只能于谷外大声谩骂;往崖壁顶上射箭,亦难以企及。
不消半个时辰,谷中声息渐平。
谷外残存的党项部知援救无望,继续耽搁下去恐梁军下山攻袭,遂扭转马头遁逃。来路已绝,只得飞驰渡过岷江江阳处浅滩。小股残兵不敢再侵袭江阳郡,一路偷偷沿江往南,另寻了一处水浅的野渡口渡江折回,而后一路疾驰千里,径直撤逃出大梁国境,重回甘陕旧地。
此一役,大梁聚歼党项游骑七千余众,己方伤损不过数十人。
彭山之战,梁军大获全胜。古震下令各州郡兵马全线反击,一举收复被党项人侵占的土地、财物、牲口等。
正当古震了结西面战事,欲班师回朝之际,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国都建康城中,大将军府上,却发生了一桩令古震做梦也想不到的变故。
始于这场变故,改变了很多人的命数,最终亦改变了大梁的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