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庭院深深深几许。萧瑟寒烟,梧桐协细雨。”
月见山圣后来才知道,这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亦被用作另一阕词,却是各有韵味。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名为别离的意味。
1、
那是个雨天,江南的天气,经常一连很多天都是这样的雨天。
细雨半掩着远处山色空濛,天气晴好时如工笔细描的园林已然成了一幅泼墨挥毫之作。淅淅沥沥的雨丝轻敲着环佩叮咚,汇成了更深的静谧无声。
那天他们什么都没有谈起,静默的庭院中只有雨丝打湿梧桐树叶的声音。月见山圣站在回廊黧色的瓦檐下,看着她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伞檐下的眼光在雨幕中闪烁明灭,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真实的情绪。
也许她那时哭了吧,他后来如此想道,那天却只放任雨声肆意倾泻。唯一的记忆是雨水在瓦缝间汇成细流落下沉重的水滴,打在他伸出的手上就像她的眼泪落在他心上那样冰凉。
云幕压得很低,天色暗淡得让人难以分辨出时间的流逝。当晚餐的钟声响起的时候,月见山圣方才如梦初醒,却发现穿过回廊已然太迟。
“跟我来。”侧过头,他恍惚间听见黎歆这么对自己说。
沉默着的背影带他穿过的却并不是重叠的游廊,而是一条园林之中的小径,曲径通幽,大片碧色在身侧鲜艳欲滴地穿过,在雨幕中似乎显得格外隐秘。
有那么一瞬,月见山圣产生了一种几乎要信以为真的错觉:如果一直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话,也许就能够逃离时间,逃离这个世界了。
也许只要一直走下去,道路就会不停延伸。
只是也许而已。
当他们穿过与厢房相连的厅堂,从墙角走出的时候,月见山圣只看见走在前面的黎歆步伐一顿,原本因习武而惯常平稳的气息霎时间乱了节奏。黎家与月见山家所有的人都坐在对面那座歇山顶的正房之中,俨然一副即将开始晚宴的样子。
见她忽然出现,黎家的所有人都用一种混合着厌恶的眼神,轻蔑而怜悯地望着她。
就好像,她的出现是不被允许的一样。
沉默蔓延,黎歆一时间忘了动作,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对面房中的人用讥讽的眼神打量着她。
油纸伞的伞尖斜斜指向地面,滑落的雨滴在石板上叩出深色的痕迹。
“阿圣?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过来!”他听见自己的母亲这么说着,面有愠色。
月见山圣本来不该出声反驳的,对于讲究尊卑秩序的月见山家来说,这样的行为无异于禁闭与责骂。
但他不允许任何人用那种目光看她,无论是谁都不行。
他开口,却被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谁允许你到这来的?找你爸爸吗?你爸爸是个连桌都不配上的——”说话的是黎家的一个年轻子弟,带着嗤笑与不屑的语气刚出口便被长辈喝止住,余音却在静默之中绕梁不绝。
月见山圣认得他,是经常跟在黎妍身后的跟班之一。对于这种没有太多实权的旁系来说,抱上嫡系的大腿无疑是存活下去的最好方法。
没人会去冒得罪黎家小公主的代价口出狂言,那么这些话,应该便代表了黎妍的意思。
墨色的眸子在那一刻起变得冰冷,血色似乎挣脱了桎梏翻涌,妖异得像是有罂粟花沿着眼尾缓缓盛开。
那个黎家子弟显然被他的眼神震住了,嗫嚅着嘴唇,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空气渐渐沉凝,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黎歆对这种侮辱性的话语似乎并没有反应,但月见山圣能感觉得到,她的气息沉寂了下去,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半点涟漪。
“圣,去吃饭吧,我该走了。”她这么对他说道,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却脆弱到让人心疼。她转身离开的速度很快,快到月见山圣只来得及碰到她的袖角,便消失在了雨幕当中。那身影与他们初见时一般无二,却凭空多出了几分狼狈不堪。
而当时的他无视了长辈的呵斥,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却未曾想过,这竟会是最后一次与她在庭院之中,共度这个漫长得似乎望不见尽头的夏天。
2、
自那天之后,月见山圣的行动便受了限制,他无法踏出前院半步,忍受着同龄人的吵闹,夏末与一整个初秋度日如年。
八月十五渐渐临近,月见山圣离开黎家的日子也即将到来。他因为终于能够不再忍受毫无共同点的同龄人而松了口气,心里却想着与那个衣袂飞扬的少女,在离别前再见最后一面。
他还没有亲口和她道别。
这个机会终于是到来了。
那是中秋节的傍晚,人们为盛大的宴席做着准备,月见山圣终于借此寻到机会偷偷地跑了出来,再一次来到了那个,他最初见到黎歆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那天他离开之后就被遗忘在了角落,梧桐葱翠的叶已然泛黄凋落,和着无人打理的荒盈枯草散落一地;菡萏开败,荷叶垂落,入目之处,尽是萧索。
而黎歆依旧坐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个石阶上,白衣如故,只是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某些复杂深重到他读不懂的东西,连着唇边的弧度也苦涩到几乎维持不住。
“怎么了,是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吗?”他带着些惊惶地问道,黎歆望着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将合拢的诗集递给他,封面上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过了今天你就该走了吧。这个送给你。”
“可是这是你父亲给你的……”完全没有料到的他恍然回神,连忙推辞。
“……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才要送给你。”她忽然笑了,眉眼如同绝不可能出现在今夜的新月,一如他们初见。
“圣,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庭院里,只有这本诗集能够陪着我。而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和你在一起的夏天,是我度过的最开心的日子,比以前的六年加起来都要开心。”她说,“所以它是你的了,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月见山圣看着她,只觉得那笑容是那么温柔,却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对了,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黎歆忽然问道。见月见山圣摇头,她缓缓地说道:
“‘歆’在汉语中是‘祭祀时,鬼神享受祭品的香气’。而黎歆的意思是,为了黎明的到来而献上的祭品。”
月见山圣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中秋宴上的,也不记得那天的宴席是否丰盛、菜肴是否可口;只恍惚记得那天的夜晚有着百年难得一见的无瑕满月,和华丽到世间少有的烟火。
如此胜景,落在他的眼中却黯然失色。脑海中只有女孩最后的笑脸,明亮又悲伤。
烟火落尽,本是举杯祝词之时,却不见了黎家的长辈们,也不见了黎妍。月见山圣出言询问,家族中的长辈这才告诉他:
“因为今天是黎家的【神祭之夜】啊。”
“神祭之夜是黎家赋予后代继承权的仪式。藉由代代相传的仪式,黎家的继承人将会获得神赐的光荣,成为完美的继承者,而选出的【祭品】将会代替他们付出代价。”
“这次的祭品,似乎就是那天和圣你一起回来的女孩子吧?”有人这么说着,“可惜了那么优秀的孩子,如果不是血统不够纯正,她才应该是真正的继承人吧……”
“是祭祀时,鬼神享受祭品的香气。”
“我将为了黎明的到来而献祭。”
少女的话语兀然于脑海响起,被耳鸣拉扯成丝线,纷乱如麻。
月见山圣没有听完那人所说的话,脑海中一片空白的他只有一个念头:
——去见她!
3、
祭坛被建在黎家的后山上,平时仿佛咫尺的距离此刻却仿佛被拉长了千万倍,每一个瞬间,月见山圣都觉得自己离黎歆越来越远,再也抓不住那个夏季衣袂飞扬的身影。
他紧紧握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从不信神的他此刻多么希望那里会有一个十字架。
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求求你,留下她。
他还是晚了一步。
当几乎脱力的他终于登上祭坛的那一刻,所看到的便只有黎妍被众人簇拥着、沐浴着神光的背影,人们赞叹着她的荣光,用最古老的礼节为她送上祝福。
在她身后的祭坛上,少女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一般残破不堪。一位男子将她轻轻抱起,像抱起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男子望向他,那张与黎歆轮廓相似的面庞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温柔又悲伤。
“你来晚了。”他说,“不过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似是应了他的话语,少女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了明亮却无神的双眼。
“你是谁?”
4、
那之后的事情,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回国之后的月见山圣几乎可以说是一鸣惊人,理智的决断手腕和得体的言辞举止,让他毫无争议地地成为了内定的家主继承人,而他那本几乎从不离身的诗集更是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标志。
没有人能够将这个沉默寡言,有时候甚至理智到冷酷的少年,同往日那个怯懦但却温柔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在月见山圣终于成为家主继承人的那一天,郁风诞生了。但就连郁风也不知道,月见山圣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一个银色的、本应用来装裱世界名画的画框。
那是一幅曾夹在诗集里的照片,他把她珍藏在没有任何人所知的角落。画框中蓝发女孩的笑容温和,唇角的弧度就像那年夏末穿过回廊,带着不属于炎夏的温度的、清凉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