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1、
月见山圣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到这句诗,是在古汉语课程上。
教授他汉语的老师用白色的粉笔在小黑板上分别用汉文和日文写下这句诗,他不喜欢。
这句诗应该用蘸饱调和匀停的墨的羊毫写在宣纸上,笔锋行过晕开水痕,才符合他对那个一衣带水的邻国的想象。
“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庭院不知究竟有多深?杨柳垂下的枝叶堆起烟云,像是一重重帘幕多得难以计数。”
被柳枝烟云似的帘幕所藏起的深深庭院,该是仙境吧?
彼时月见山圣尚且年幼,自然不懂得何为闺怨之词,何为伤景之情,只是单纯地因为这句诗对南国的山水庭园有过无数幻想,但直到来到黎家的那一刻,他才明白——
诗中南国,画中南国,都不如真正的南国。
2、
作为中国少有的古武世家,黎家的直系后代直到现在都还住在古典的宅院之中,过着在外人看来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虽然拥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姓氏,家族的产业中亦不乏日式的筑山庭与枯山水庭,但年幼的黑发男孩从小读着唐诗宋词长大,古色古香的庭院自然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粉墙黛瓦的回廊依着湖畔蜿蜒而筑,湖畔的杨柳似碧玉妆成,因为久了年岁而格外高大,万条垂下的翠色丝绦剪影落在粉白的院墙上如淡墨堆染,像极了用墨色挥毫点染而间或留白的长卷。
而画中的景色是工笔细描的重湖叠巘,水光潋滟,是绝胜过诗中“烟柳满皇都”的仙境。
生活在这样景致中的人,又为何会悲伤呢?
月见山圣一边思索,一边沿着回廊一路前行,入眼尽是入画之景,渐渐地忘记了来时的道路,待他回过神时,已来到了一处极幽静的别院之中。
夏日的午后,院落之中却静寂得连蝉声都渐渐消弭。高柳垂阴挂疏桐,比杨柳还要更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深寂的影子,远远地赶走了炎热,也赶走了树下本应翩跹的光影陆离。
有风沿着月见山圣来时的回廊穿过,带着不属于炎夏的凉意,风中似乎夹着凄凄的呜咽,如泣如诉。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回望来时路,已是回廊重重,再难寻踪。
这是一个安静的、甚至是冷清的地方。
若是志怪传说中的鬼魂在此处徙倚,也不会有丝毫奇怪。
刚刚还沉浸在美景中的月见山圣被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惊得寒意窜上脊背,带着红意的双眼蓦地望向院墙的一角。
——还好,那里空无一人。
正当他松了口气的时候,身侧靠近池塘的曲折亭廊后传来一个温和的、说着纯正日文的声音:“你是,月见山家的客人吗?”
或许是因为在异国他乡听到母语的亲切,荫蔽之下的诡异气息似乎变淡了些许。月见山圣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转过转角后,视线豁然开朗。
嶙峋的假山盘虬般静卧在一汪碧水中央,阳光落进罅隙,与墨影交叠出落笔般静默的禅意;靠近回廊的水面被重叠的荷叶遮挡,浅白的菡萏褪去了外院娇俏的颜色,开出了自顾自宁静的姿态。
偶有某个角度能够看见莲叶下金红色的锦鲤一闪而过,不如外院被精心饲养过的体态丰腴,却自有一种灵性所在。
移步换景,咫尺乾坤。
原先以为自己之前看到的筑山叠石、晦朔葱茏已然美若仙境,但若是和此刻所见相比,难免多了几分人声喧嚷的俗艳;月见山圣发现,自己现在站的地方,才是真正难以被描摹半分的美景。
这里才是诗中所写的,被繁华却喧嚣的堆烟杨柳织起无重数帘幕所藏起的,不知深有几许的庭院。
而一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正坐在池边的石阶上,一身素白衣裙,膝上摊着一本诗集,一双眸子带着笑意望向月见山圣来的方向,温和得如同庭院里缱绻而过的,微凉的风。
3、
女孩望着他,眨了眨眼:“果然是月见山家的客人呢。”
她的眸子和黎家人曜石般的纯黑不同,有着琥珀一样澄净的色泽,在阳光下很是好看。
“你怎么知道?你会说日本语?”月见山圣疑惑道。
女孩笑道:“你的步伐节奏和惯于习武的黎家人是不一样的,最近会出现在黎家的外人就只有从日本来的月见山家的客人,至于我为什么会日本语,因为我的父亲是日本人。”
“而且,”她笑了笑,说道,“黎家人是绝不会靠近这里的。”
“这么好看的地方,为什么他们不来?”月见山圣没能理解她话语中的深意,只是疑惑不解。
“嗯……”女孩浅浅地笑了笑,把视线移向平静得能照出人影的水面,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轮廓却已经显得极为精致,“也许,他们不喜欢这里的某些东西吧。”
她的话让月见山圣似是非懂。黑发男孩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本能的觉得,自己在家族里被训练过的礼节,并不适合用在他和女孩之间:“对了,我还没有请教过你的名字……”
——糟糕,一紧张还是连敬语都加上了。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用加那么多敬语的啦。我叫黎歆,黎——歆——”
“黎、歆……”月见山圣呢喃着。
“对,这是我的名字,”黎歆歪了歪头,将膝上的诗集合拢,从石阶上站起身来,“那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是圣,月见山圣。”他低头,掩下了眼底抑制不住的绯红。
“那,我可以叫你圣吗?”黎歆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眼都弯成了新月一般的弧度。
“……可以。”
月见山圣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烧红了,偷偷地在自己的心里呢喃着这个中国名字。当时的他却不知道,这两个简单到极致的音节,有着复杂到深重的含义。
后来的事情简单到顺理成章的地步。名为黎歆的少女抱着诗集带他穿过重重亭廊,却在他看见前院标志性的古梧桐树时停住了脚步,告诉他自己只能送他到这里。
月见山圣只好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古典园林的回廊曲折,粉墙黛瓦如墨般铺洒,此刻成了最静默无言的布景,那个步履轻盈的背影就这样一层层退远,湮没在墨色深处,消失在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构建的重重帘幕之中,再难寻见踪影。
不过还好,这一次他记住了路。
4、
在黎家的日子,因为名为黎歆的少女出现而显得生活了起来。
月见山圣并不愿意同黎家的年轻一代玩耍,尤其是黎家这一代的继承人——黎妍,这位大小姐自幼长在深闺大院被精心教养着长大,还没有到外出增长见识的年纪,在这位小公主的眼中,就连天上的星星也不是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较同龄人早熟很多的月见山圣自然是不愿意和黎妍有太多接触,也并不愿意和受了旁系长辈指使处处给自己下绊子的表兄弟共处。他更愿意去找黎歆。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月见山圣成为了那个小小别院的常客。
他喜欢和这个能和他流畅地交谈的女孩相处,喜欢看她一笔笔描摹如画的景致,喜欢听她饱含深情地朗读王尔德的诗句、吟唱异国的歌谣,喜欢她跃上屋檐救下受伤雀雏时飞扬的洁白衣袂划过他的耳畔……
在月见山圣的眼里,黎歆和黎家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从不出现在有人声的地方,但她的武艺几乎称得上是惊才绝艳;她爱丹青和诗词,却也并不像黎家人那样保守,同样喜爱西方的文学艺术。
“……黎明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
抓紧并扼杀战栗着的夜
全然忽略我内心的欣悦
不顾夜莺可能因此而死去”
“这是?”月见山圣问道。
“是王尔德的诗,奥斯卡·王尔德,那位创作了《夜莺与玫瑰》和《快乐王子》的童话作家。”她这么说着,用手指摩挲着那本英文版《王尔德诗集》绘着鲜红玫瑰的封面,“我很喜欢王尔德作品中美丽的东西,但其他人好像在这个年纪都不被允许读这个呢。”
“圣,你在西化的日本家庭长大,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吧?能给我讲一讲外面的故事吗?”
作为回报,她给月见山圣讲了很多很多中国的诗词文学、神话传说,也讲了黎家的历史与当地的风物,却唯独没有讲她自己。月见山圣所知道的也仅仅是她母亲早逝,只有一个醉心绘画的父亲,那本诗集是她的父亲送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望着庭院里的荷花,眼眶里似乎有泪珠几欲滚落,转头目光却是一片清明。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看着月见山圣想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而显得复杂的表情,她打趣道。
迟钝得惊人的他只当是自己太软弱,偷偷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个坚强的人。
但他不能迫使自己忽略,黎歆还是经常性地愣神,有时他来到别院、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还会看见她红着眼眶,却只用“进了草芥”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平静到月见山圣几乎以为未来也会一直就这样下去,直到他随家族离开回到故国,少女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她本来就应该是重重深闺里无忧无虑的女儿家,在如画的景致里过着入诗入画的生活。
可是直到那一天他才发现,他眼中的雕梁画栋、云窗雾阁,原来只是困缚着少女的重重囹圄,无论怎样精致的雕琢,也改变不了笼中鸟衰亡的命运。
无论重吟多少遍诗中闺怨,画中伤景,都远不如真正痛及切肤的别离。
5、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