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
南国的冬季对于外乡之人来说无疑是极为难捱的。湿濡的空气让所有东西都干不透,暴露在空气里几近成霜。苍白的寒意仿佛无孔不入,连时间都好像被铸在原地不曾动摇过半步。
在这个时节,很多东西没有被焐热都是不自如的,比如手指,比如画笔。
但是透过这种湿漉漉的空气铺展开来的夕阳又无疑是美艳之至的,太阳骨子里最后的滚烫在雾霭中晕染,那是会让人想起殷红花朵被凛冬枪决的美艳,是用滚烫的鲜血混合着滚烫的蜡水浇铸在视野之中的入骨入心。
绫小路北斗搁下手中的画笔,调色盘中的颜料已然结上了一层苍蓝的冰花。
“虽然这景致的确动人,但病人还是该在屋子里休息的好。”他很多年没有用日语这样同一个人说过话了,却抵不住乡音难改。
“这天气相较日本太过湿冷,对伤口的愈合恐怕不会有帮助的。”
“伤口已经无碍了,多谢关心。”月咏或斗披着件小了一号的男式外套,走进雪霁的庭院。因为受伤,他停留的时间已经超出了预期,丢掉行李的他甚至没有冬季御寒的衣物。
“这些日子承蒙关照。”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只当是还了天河先生的人情。我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来,生活多有不便,还望谅解。”绫小路北斗失笑,“你这么说,莫非是已经决定离开了?”
月咏或斗点头:“我还有有事在身,天河大人和御三家都需要情报。”
“他们需要情报,却不一定需要一个没有实权的家主。”绫小路北斗走到他面前,眸中的琥珀映着夕阳,“月咏得到使命,月见山得到权力,于是神无月的悲剧不再重演,却产生了新的悲剧。”
“身为月咏家的一员,我在接受家主之位的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请不必再说了。”月咏或斗敛下眼眸,语气却是波澜不惊。
绫小路北斗看着他:“即便是为此放弃其他同样重要的东西吗?”
月咏或斗没有答话,绫小路北斗却从他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一丝踌躇。
良久,绫小路北斗叹了口气。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道,“到了那里,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
*
黄昏熔世界为金,暮色沉重几欲倾颓。
两人沉默地走在山野小径之上,结着白霜的枯枝断折惊起昏鸦,破碎的余音宛如世界的残响。
月咏或斗沉默地望着道路两旁汉白玉堆砌的墓碑,经过风吹雨淋之后霜雪反倒使其更显洁白。他只略懂中文,但他认得每一个名字前面相同的姓氏,以及那个在天光下显出奇异美感的图腾。
这里是黎家的陵园。
绫小路北斗的目的地在陵园的一角,与其他坟茔并无二致的白玉墓碑却显得尤为整洁,仿佛有人经常来此整理。
墓旁依着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还要更新一些,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辨。
“……这是。”月咏或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是我的妻子和孩子。”绫小路北斗说道。他俯下身,轻轻拭去墓碑上的霜花,琥珀眸中流露出极尽温柔。
借着天光,月咏或斗看清了,那两座白玉碑上刻着的名字。
大的那座是黎黛,小小的衣冠冢,则是黎歆。
“我在中国生活了十五年,前三年是为了黛儿,往后是为我们的孩子,还有她。”绫小路北斗自顾自的说道。
“在来中国之前我是连盂兰盆节也不过的,但是黛儿最喜欢的就是节日,所以无论是盂兰盆节、清明节还是端午中秋,每一个节日我都会和她一起庆祝。在这里除了我,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了。”
“你很爱她。”月咏或斗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我爱她。”绫小路北斗微笑着,从怀中拿出一小瓶还温热的米酒,在墓碑前摆了两盏,又给自己和月咏几斗分别斟了一盏。
见月咏或斗接过,他才接着开口:“我听说,在你离开之后,令正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改嫁给了一之宫家重新掌权的前任家主。”
他在“重新”与“前任”二字上加了重音。
月咏或斗的眼神一凝,送至口边的酒盏停住。须臾,他的眼中像是有什么化开了一样:“是我对不起她。”
绫小路北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摩挲着碑文上面笔锋温润的“黎黛”二字。
他轻轻弯起眼睛,眼神中是经年岁月一层层沉淀下来的温柔,醇洌似酒。
“那你甘心吗?继承了神无月的荣耀的月咏一族的家主,就这样为了职责放弃一切,让自己所爱之人沦为联姻的牺牲品,成为他人获取权势的嫁衣,这样也可以吗?”月咏或斗听见他这样问道,语调平淡却字字珠玑。
“用职责一类的东西封闭自己的感官,不去看正在发生的一切,这样也可以吗?”平淡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南国寒冬冰冷的雨点沉沉敲打在他的心头。
你甘心吗?
怎么可能甘心,那是自己曾经深爱着的女人,如今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甘于成为联姻的牺牲品,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认为她是“懦弱的母亲”。
或许不该说是曾经。
月咏或斗低下头,看着杯中渐渐暗淡下去的夕照,逆着光的他看不清自己的面容,深暗的波纹却荡漾出了那个记忆中金发女子的面容。
“……奏子。”是星名奏子,也是月咏奏子。
绫小路北斗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结霜的时间同天光一道凝滞地踽行,霜花掉落,冰冷了杯中的酒液。在天光完全暗下去的那一刻,月咏或斗忽然抬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度数不高的酒液入喉却如一路雾凇倒挂,滚烫与冰冷直至心头。
绫小路北斗仍是看着墓碑上自己亡妻的名字,缓缓低声说道:“三年,我曾经以为自己和她还会有很多个三年。我做到了,这是第五个,不是最后一个。”
“十年。”顾不得酒液冰冷牵动伤口,月咏或斗哑着嗓子说道,“我已经离开她十年了。”
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足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足够曾经的那些风华正茂变成记忆里的风韵犹存,最后只余一地断壁残垣。
十年,他走过的地方数不胜数,伤痕累累地回首,才发现来路早已枯草荒盈。
“但是她还在,她和你的孩子也还在。”绫小路北斗轻轻说道,“只要一切都还在,就为时不晚。”
“回去吧,并非是为了任务,而是为了自己。奏子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是个母亲——但她也已经等得够久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能隔绝相见和希望。
绫小路北斗端起剩下的两盏酒,泼洒在碑前。酒香甘冽,与夜风混合成微冷的沉默。
“我从未带别人来过这里,”他说,“但是黛儿最见不得有情之人的离分,所以我想她也会愿意看见你们幸福的。”
村上春树给人生有个定义:鏖战时好一场你死我活,回头看只不过兜到原地。
原地,那个女子温柔地对他笑着,眉眼风华一如当年。
“是天河大人要你来劝我回去的吗?”月咏或斗最后问道。
绫小路北斗笑了,望向天边一轮雾霭后的琥珀:“我只当是还了他的人情。但是请求是他的,故事和酒都是我的。”
在月咏或斗看不见的地方,他最后望了一眼白玉坟茔。
蓝发女子的眉眼融在夜幕下的荒野里转瞬即逝,他却看见了她眼角眉梢温婉的笑意。
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也无法隔绝相见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