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比奈弥生抵达藤咲宅时已是午后,年老的女管家引着一身菖蒲色和服的她穿过平庭,芳盯木屐在地面上轻踏,远远传来流水声和着惊鹿回应般的轻响。
“朝比奈家长女,朝比奈弥生代家主前来拜访。”
拉开门,藤咲夫人端坐在三和土对面的小间之中,一身牡丹鼠素花和服束着鹤返色腰带,挽着丸髻,虽是素净,却不掩其仪态庄重脱俗。
见到朝比奈弥生,这位家主夫人对她微微点头,面色温和娴静:“朝比奈家的客人,本应由家主来接待的,但家主因为公演的准备所以不在家,还要劳烦亲自登门,真是失礼了,请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的语气也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些许。
朝比奈弥生附身行礼,面色谦卑,即使是制裁者的其他人在场,也断然不会将面前温顺的少女同那个高傲的“女皇”联系在一起。
“您言重了,伯母,”她说道,“风柳流藤咲派的日舞公演,放眼全县也是一件大事,我朝比奈家能够世代为藤咲派制作和服更是荣幸。伯父愿意将此等重任委于弥生,弥生不胜惶恐。”
朝比奈弥生旋即拢袖,从中抽出一册装帧精美的簿册。簿册每一页都是由不同花色质地的布料上浆做成,从古典的薄樱龟甲到大正的矢羽,寥寥几十页,却几乎用尽当世每一种和服绣线针法与染工,正是朝比奈家得以以和服工匠起家,绵延至今成为大型服装企业的几百年间深厚的底蕴所在。
藤咲夫人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本簿册了,但任何一个真心喜爱和服的人,都会难掩眼中的惊艳之情:“此等考究的花纹与用色,扎染手法之精妙,朝比奈家真不愧于和服世家之名。”
“多承谬赞。伯母,不知抚子她现在……”朝比奈弥生以袖掩口,“服装的尺寸,是时候该定下来了呢。”
“尺寸的话,由朝比奈家的裁缝亲自去量,我也放心。”藤咲夫人笑道,“今日抚子邀请了朋友留宿,之前正一同练习舞蹈,我已经让管家去叫她了,听脚步应该是来了。”
话音刚落,纸门被拉开,藤咲抚子一身薄花色和服以红紫腰带束腰,手中还拿着一柄素白的木扇,显然是刚刚结束练舞的功课。
见到朝比奈弥生,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姿态却是不变的姽婳。
“下午好,抚子。”朝比奈弥生偏过头,眸梢轻扬,倒映出少女精致的轮廓,“很久没有像这样见面了呢,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
木杵在茶臼中轻捣,清冷含蓄的香气渐渐溢满房间。朝比奈弥生坐定,发现屋中的陈设较她上一次拜访已截然不同。毕竟已有时日了。
“请用粗茶。”藤咲抚子将茶杯递给朝比奈弥生。后者接过,微转茶杯,轻啜了一口:“好茶,磨制与冲调的火候都恰到好处,不愧是抚子。”
见她如此,藤咲抚子忍不住失笑:“弥生你要单独和我说话,应该不只是为了喝这一杯粗茶吧?”
“不行么?你我相识多年,抚子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朝比奈弥生眸如新月,偏头,任由长发从肩头滑落。“不过呢,我确实有别的事情,比如为你测量表演用服装的尺寸,还有……”
“……还有来问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多的事情。”藤咲抚子眸色微变,再定时心下已经了然。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我多少能够猜到一点,关于‘制裁者’,关于一些弥生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但弥生应该知道,藤咲家的人一向不会过问旁的事情,这也是我们能够直到今天依然存在的原因。并且,弥生也希望被相信吧?”
“我知道的,我也相信抚子。”朝比奈弥生的眸中忍不住绽放出笑意,如春水消融,竟是令藤咲抚子一瞬怔忪。
她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听说你今天邀请了客人留宿?让我猜猜——她现在应该就在门外了呢。”
“……抚、抚子?你在吗?”门外传来了一个脆生生的、少女的声音,音调似是怕惊扰到屋内的人而放得很轻。得到回应的日奈森亚梦推门进来,却看见房间内还另有一名少女,有些眼熟,却说不上来名字,“这位是?”
看到她,朝比奈弥生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化成了得体的笑意,微微倾身道:“朝比奈家长女朝比奈弥生,此番为近日藤咲流日舞公演一事,代朝比奈家主之名拜访风柳流藤咲派宗家。”
“朝比奈家是日本最古老的和服世家之一,多年来一直为藤咲派制作表演与日常穿着的和服。”抚子介绍道,“弥生也是圣夜五年星组的学生,亚梦你都认不出来了呢。”
“朝、朝比奈同学也是大小姐?”亚梦吃惊的睁大了双眼,却怎么也无法将面前娴静姽婳的少女同那个在班里默默无闻的身影联系在一起,更何况面前的少女还是和藤咲抚子同样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
“日奈森同学没有参加茶艺和插花社团的话,见了身着和服的我会认不出来也是很正常的。”朝比奈弥生轻笑道,“不过我与抚子相识多年,日奈森同学与抚子私交甚好,甚至在藤咲家留宿,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呢。”
“诶?那个、那个——”日奈森亚梦的脸涨得通红,一瞬间手足无措了起来。
见她一副慌张的样子,藤咲抚子连忙出来打圆场:“弥生你就不要再开玩笑啦,亚梦你先去外面等一下好吗?弥生为我量完制衣的尺寸我再去找你。”
当朝比奈弥生结束最后的记录时,暮色已然四起。回想起软尺从藤咲抚子的肩头压上腕间时的样子,她忍不住惊叹少女因为长期练舞而就的优美的身体线条。
当二人走出房间时,却不见日奈森亚梦,倒是藤咲夫人差人来请她们到正厅一叙。藤咲夫人对朝比奈弥生送来的布料十分满意,因此斟酌许久才最终定下了用料的细节,并极力邀请朝比奈弥生也一同留宿。
朝比奈弥生躬身:“既然如此,弥生便叨扰了。”
*
夜色深沉,悠然不断的蝉声于月色之下汇成绵远的浪潮。
朝比奈弥生一直都没有入睡,即使白日的活动已经让她身心疲倦,日常规律的作息也在提醒她入睡。但她知道,与藤咲抚子身为和舞世家继承人所忍受和付出的东西比起来,这什么都算不上。
所以当藤咲夫人手中灯火的影子投在纸门上的时候,即使几十分钟前才在心里揶揄过因为鬼怪传说而缩成一团、又被甜心们的影子吓昏过去的日奈森亚梦,她还是忍受着微冷的空气与潮湿的夜露,跟在藤咲抚子的后面走了出去。
所以在只是假寐的日奈森亚梦强忍着各种脑补、心惊肉跳地踮着脚尖一路摸索到唯一还亮着灯光的房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身着白日练习时所穿的薄花色云纹和服的藤咲抚子正在和着乐曲练习着舞蹈,藤咲夫人与朝比奈弥生坐在她的对面,藤咲夫人的表情微冷,显然是对她的表现不甚满意。
“抚子,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脚法太过于粗糙了。”又一个乐句过后,藤咲夫人停下了音乐,眉间微蹙,对着藤咲抚子说道。
“对不起,母亲大人。”藤咲抚子收起了扇子,垂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她真实的感情。
朝比奈弥生的面上疲惫被很好的掩饰而去,她向着抚子露出一个带着鼓励的笑容:“抚子,要加油啊。”
“今晚就到这里……”藤咲夫人显然是对藤咲抚子今晚的状态有些失望,因此不准备再做无用功了,但藤咲抚子却先一步打断了她。
“不,请让我再练一会儿,不然就赶不上公演了!”少女的面上少有的露出了严肃的、名为“坚定”的神色。
“抚子……”朝比奈弥生一愣,随即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她喜欢和服,但更喜欢穿着和服的藤咲抚子,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女,才能将和服的美极尽妍丽地展现出来,就像她所演绎的藤娘,就像完美无缺的人形净琉璃。
这才是她认识的藤咲抚子啊,就像是和服衣摆上永远绽放的樱花,比任何人都美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坚定不移。
藤咲夫人也为她的坚定而感到了几分惊讶,她点头:“我知道了。”
门外,甜心们悄悄地议论着:“原来是为了补上白天的练习啊……”“为了不打扰亚梦还特意悄悄地……”“朝比奈同学也一起呢,真是太体贴了……”
日奈森亚梦垂下眼帘,眸中写满了自责:“明明知道临近日舞的公演了,还和我悠闲地玩,明明朝比奈同学已经那么明显地提醒过我了,我却……”却只顾着自己,也没有好好考虑过抚子是否方便。
不过啊,她将目光投向房间之中那个继续着舞动的身影,与她对面静静观看着的少女,总觉得她们两个人身上,有一种很像的东西,就好像光和影子,可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她忽然发现,比起房间中端坐着的紫发少女,自己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藤咲抚子。
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至于日奈森亚梦与管家婆婆的对话,朝比奈弥生又是怎样辞别藤咲夫人与抚子回到朝比奈家的,那都是后话了。
而当朝比奈弥生回到家中之后,朝比奈家所有的顶级裁缝的首要任务除了赶制藤娘精美的衣裙之外,还多了一件振袖和服,样式简单却要求几近苛刻。没有任何人敢对这个大小姐亲自提出的要求有任何异议,只当作是为藤咲家的日舞公演所做的又一件特别的服装罢了。
而当这件和服终于完工的第二天,藤咲抚子收到了一个来自朝比奈家的包裹。
包裹中振袖和服抚子色的衣袂上,一朵朵姬瞿麦花枝蔓延,像极了少女起舞时的发丝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