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
1、
夤夜,天河邸。
“你已经只有躲在不见到光的地下才敢与我交谈了吗,司。”
深紫丝绒帷幕落在地面上激起苍白的灰尘,落地镜却如同流动的水银般洁净冰冷。镜面里侧,纯白的少女跪坐于象牙色的浅滩,她的声音比任何人都要温柔,比任何人都要倨傲。
“看看这片海,这就是你所纵容的人类回报我的东西。”她的四肢束于镣铐,另一端没进身后靛蓝的海面,浪花在裙摆上浸出一连串靛蓝水痕,不过转瞬又化作纯白。
“我并不比你注视人类的时间更久,但我确实与你所见不同,埃尔碧丝……不,爱染。”天河司俯身捡起地上的丝绒。
“你俯视人类的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你忘记了你一开始行于地上,而非行于天上,你忘了你是从人类的心灵里诞生的意志,你并不比他们高贵半分,而这正是你的残缺之处。”他抖动布料,灰尘直直坠地如同流沙。
“你犯的错太多了,和她分开也好,改变世界也好,签订神祭的契约也好;错就是错,往往需要巨大的痛苦和长久的时间来弥补——而分开,就再也无法合上了。”
随着他的话语,爱染平静的双眼颤抖起来,她张了张嘴,企图辩解却无力否认,长久以来粉饰太平的疤痕被撕开,裸露出其下腐坏已久的内里。
天河司看着她的样子,沉默,从决定彼此分离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走向了背离而扭曲的道路。
“……我多么想说你在骗我,但我不能。”爱染垂下眼睛,海面映不出她眼底丝丝缕缕撕裂的鲜红,“因为惩罚你们,就等同于惩罚我自己。”
“但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是你亲手将人之子教养成了现在的样子。”
“如果恶魔真有形貌,一定会长成他的模样。”
2、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一定会说我才是恶魔。”
少年把玩着手中的守护蛋,黑红的蛋壳触手柔软异常,在他的手中不断被挤压改变形状,像是一颗因为失去血液供养而干瘪腐烂的心脏。
“可是……”
“——是的,她总是什么也毁不掉,包括她自己。”蛋壳落地发出一团湿黏的声响,膨胀扭曲,最终凝固成嶙峋的人形。
卷发干枯深红齐耳,仅能蔽体的同色布料气球皮般贴附在一条条肋骨上,疲惫却完好无损的红眸看向他的动作像死鱼翻起肚皮,锁链穿过她胸口的空洞没进身体,猩红光点丝丝缕缕流向少年的手中。
“你……骗了我,你才是……恶魔。”她的声音破碎漏风,因为失去凭依的躯壳重新变得断续,“你抢走了……我的宝石。”
“你的宝石们真的喜欢你吗,你猜猜如果我现在把她们叫来,你会不会更痛苦?”天河真斗弯起眼来微笑,他总是在笑。
“不如你来亲自问问如何?可爱的狄安娜,每个夜晚因你而无法入睡的七曜之太阴,现在就在这里。”少女坐在他身边铺着柔软坐垫的扶手椅上,发丝柔软,红白交错。
亚玖像是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一般,她膝行了两步让自己面向她的方向,用手稍稍撑起身体:“有什么必要……早就够了,你肯定也……”
“……我不恨你。”少女的声音很轻。
“亚玖……亚玖大人让我很痛,所以我不喜欢你,但是是你让我活过来,让我能够遇见真斗大人,歌呗小姐,空海先生,是他们让我能站在这片大地上。”
“可是,这个人……他杀了……”亚玖的声音在重失的目光中渐渐失去存在,少女发和瞳中的银白因为猩红的衬托显得格外洁净,倒映在甜心的眼中,将枯涸的红眸浸润出一片纯白。
重失俯下身看着她:“歌呗小姐说过的,她要见证真斗大人所做的一切,亚玖大人觉得她现在……在哪里呢?”
3、
医疗仪器运转的声音回荡在一片纯白的走廊中,消毒水的味道裹挟着日出前的风,刺鼻而冰冷。
“病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因为疼痛和低血糖导致的休克,但她的器官正在衰竭,这一次再醒过来的几率还很大,往后……我们只能尽力。”
尽人事之后,只能听天命吗?
探视一次只允许两人,粉发少女临走时带上了门,只递给他一个无声的眼神,金色的眼眸如圣水濯洗过的杯盏,仿佛能穿过躯壳看进他的内心。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月见山圣全然不在意,黑发少年坐在床边握住那只手,因为常年练剑和握笔而覆着薄茧的指尖触见少女冰凉的体温,手心里关节上一簇簇几乎见血的甲痕,在他的眼底开出艳丽到颤抖的花。
病床上的少女闭着双眼,呼吸缓慢到几乎静止心跳却像在挣扎,晨晖透过薄纱窗帘投进房间,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抹苍白的夜的残影,仅仅只是触及光线便几乎要溃散消失。
她的呼吸心跳,她冰冷苍白的体温,这些东西都在告诉他,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倒下了,但她仍是走到了这里,以疼痛,以鲜血,以所有的伤痕为证。
她也会痛,也会累,也会有无数个流泪而辗转反侧的夜晚,但她愿意为了重要的东西把自己献出去,她明明下一刻就要死去,却还是愿意对他微笑。
她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她值得一个奇迹。
他松开手,起身,在他的身后,涨潮的晨光越过山的另一边倾泻而下,将树枝交错摇动的细碎剪影送进房间,有鸟在鸣叫,又是新的一天。
她不该就这样倒下,她还应该与很多个午后,很多个夜晚,以及很多很多个这样的清晨相遇。
听天命前,先尽人事,他身为人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展现给他奇迹,所以他也要还她以奇迹。
4、
清晨的病房里空无一人,金发少女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步伐轻巧如同黑猫,手里还握着一支康乃馨。
病床上的少年呼吸平稳,监测仪器发出令人安定的计数声,她将康乃馨插进花瓶,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盒,羊皮纸的包装用细绳捆扎,仿佛石块刻凿的字体书写着它的名字。
《Descend》,坠落。
“因为你说过想听,所以我带来了。”为了不吵醒少年,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只剩下气息穿过唇齿,“我不知道你现在……但我不能食言,不想要就扔掉好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她随手将唱片盒扔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轻响。少年仍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少女望着他的睡颜,不觉露出微笑。
“你是属于大地的人,这里很安稳,所以你留在这里就好,但我答应了他要见证他的终末,他要去的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我呢,我还会回到大地上吗,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后悔。”
她离开时同样悄无声息,房间重归寂静,少年睁开双眼,眸色如同大地绿茵。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无论是天国还是地狱,都随他去吧,你会看见我无从得见的风景。只是这一次,无论你从何方坠落,我都会再握住你的手,将你重新带回大地上来。
“到那时你也要把那些故事,唱成歌给我听啊。”
歌呗轻轻关上门,锁扣落下的同时看见天河绮罗依旧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位置较先前未改半分。
“谢谢你的花。”她简单直白地道谢,少女摇摇头,黑曜石的眼眸目光炯炯。
“请告诉我的兄长,我不会假装忘记看到的东西,也不会坐以待毙,他既然敢让我看见未来,想必已经做好了与我作对的准备……这就是我要的回报。”
她的气势让歌呗不禁讶然,但她依旧点头应允,天河绮罗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看见黑发少年从病房中走出,他的脸上异常平静,仿佛那个黎明前抱着她的姐妹双瞳鲜红歇斯底里的少年是另一个人。
她皱眉:“……说实话,如果你现在揍我一顿,说不定我们都会好受一些。”
“我不会伤害她,就算她的生命在你的身上。”少年平静的面庞因为提及少女而柔和,“如果你不希望自己永远被她的阴霾缠绕,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利害一致。”
“是啊,”少女伸出手,“合作愉快。”
5、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最神圣的外表也会包藏最不堪的私欲,干净的“恶”与肮脏的“善”究竟如何取舍。
夏日将尽,少年的旅途彼方是地狱还是天堂;秋意微凉,第七十二个月圆之夜过后,少女究竟能否再迎来新的晨光?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这是一个神圣和屈辱互相转化的夜晚,这也是一个绝望与希望互相转化的夜晚。
光落暗夜,夜暗浮光,欢迎来到第五卷,【暗夜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