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曹丽梅的太婆死在一个看起来平安无事的夜晚。
没有人想到她会在那么个晚上死去,可是,在她死后,似乎也没有人对此感到意外。
按曹丽梅的说法,她这也算“好死”,闹了好些年,死的时候不声不响,只是睡了过去没再醒过来。
“你帮我跟健生讲声对不住啊,我不去吃伊那餐啦,红白相冲啊……没、没,我们这也没啥忙咯,人都那么老了,天又热,快快打完斋就送去烧了……”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唢呐和大锣阴森森的乐音,渐渐把她的声音掩盖了。
挂上电话,我心里涌起一个想法,不知道老人死的时候脚是不是已经消肿了?恐怕这辈子我也不得而知了。
大概这时老人家里大厅的桌椅已被搬空了,门官、土地两个用红漆描在墙上的神位和取不下来的大型挂画会用报纸遮掩起来。
一张半人高的小神桌,乡下叫“拦门”来着,在门侧摆着的,陈设了香炉和灯盏的,也被请到了一旁,只剩祖先的神位敞开着预备接纳这新死的人。
空荡荡的大厅正中垫了块床板,老人脚板朝门地平趟着,被乡下尊称为“老师”的殡务人掀起她那开始僵硬的脊背,把她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像掰一只冰鲜的老母鸡一样,然后换上精绣的锦缎寿衣。
那寿衣价值不菲,一般人家总要几百上千的,富贵的更不好说了。
道场的老师们陆续携了家伙到了,院子里筑起神坛。
在我大到足以理解这一切以前,我对这些是充满好奇的,那时我尤为喜欢挂在神坛上的一张绘了道观、道士、老松、远山等物事的图画,因为那像极了香港翡翠台古装电视剧的场景,而我那时的梦想,正是做一个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侠女。
懂事以后,才知道了好笑:乡下流行拜佛,可是人一死,他们又成了道教徒了。
老师们着了道袍吹打念经,唢呐梆子大锣,是特有的哀乐。
一众家属搬了矮板凳围坐老人两侧,往火盘里烧着金银和纸钱。
他们戴了孝,的确良制成的腰带和头盖,男的只束腰,女的还要戴头盖,已婚是白的头盖,未婚是蓝的,曹丽梅自是戴了白盖头,束了腰带。
屋子里烟雾弥漫,熏得人双目红肿,满脸肮脏,格外悲伤。
亲朋戚友或是附近的邻里,络绎不绝上门去点上三支香执在手里,拜三拜,插进老人脚前的一只香炉中,再到主人家台前纳或多或少的箔金,领一条毛巾一颗糖。
他们相信拜祭刚死的人可以让他们趋吉避凶。
……
健生的新娘想必不会去上那趋吉避凶的三支香了,但我想,她小的时候说不定也是受过老人恩惠的麻糖和新年的红包的。
老人死后第二天是她出嫁的日子,迎接她的车队经过老人家门,那里新年贴的春联已在昨天撕去,他们准要往外燃几串炮仗,以辟一辟邪。
健生借了老板的小别克做新娘车,早上送到花店里布置,中午便送了回来,车头镶了一只盛装的芭比娃娃,立在花球中央,娇艳欲滴。
其他借来的礼车一共是十二辆,趁着中午时分,我们帮忙贴了红双喜和彩花,等午后吉时一到,就放着炮仗一整列地驶出去了。
这天我见到健生,他套了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抹了啫喱水,顺着梳子的纹理一缕缕整齐地搭在头顶上,手捧一束扎得精致小巧的玫瑰花球,像只瞎了眼的苍蝇,忙过来忙过去,他从我眼前擦过去好几次,我们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他出发的时候,我站在门前的一棵树冠遮蔽了整条路的老榕树下,在一堆双手抱胸站着的、手指间夹着香烟蹲着的、交叠着两腿坐着的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无所事事的人中间;
他回来的时候,我在屋里,把身体合在太师椅里,看香港翡翠台翻播的肥皂剧——乡下家家户户都莫名其妙地热爱翡翠台,不约而同把它调为电视机里的1号频道。
我妈一直信奉香港的天气预报才是准确的预测,每晚必看,但她从不因预报如何而安排生活,也从来记不得前一天晚上的预报情况。
听见报门的炮仗声,我跟在妈身后走出门口,我们就敞着门站着,这位置比绝大多数围观的女人和小孩的要好,可以清晰地看到新娘的正面:
她走在一把红伞下,红的礼服红的唇,高跟鞋也是红的,洁白的婚礼是电视里才看到的,拍婚纱照也可以,但乡下人讲究进门一定得穿一身的红。
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可是她的眉目我依旧留不下印象,红的掩映过于灿烂,她反而像一个符号。
我记起他们都说她很标致,那便是吧。健生手里的那束玫瑰已到了她的手里,而她现在握着花的手正挽在健生的臂弯里。
他们走在队伍最前面,进门的前一刻,健生朝我这个方向转过了脸。我便冲他笑了一下,我以为他应该看见的,然后回以一笑,可是没有,他头马上往另一边扭去了,显然没有见到。
送嫁的人陆陆续续跟着进去了,嫁妆都贴了双喜,不出我意料里头果然有电视机和影碟机,再就是洗衣机电冰箱消毒碗柜电饭褒摩托车等等。
在乡下,新娘的嫁妆足够气派,就可以为娘家和自己争足面子。
我妈喃喃自语着说:“望这新娘多靓……”
她大抵还准备跟去隔壁打听一下电视机和洗衣机的牌子,等着新娘换上红褂子,然后观看新婚夫妇挨个给长辈下跪倒茶,这要耗费掉剩余的足足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实在不能算是大有生趣的场面。
我于是回到屋里,继续翡翠台未完的肥皂剧,广告时段镇电视台插播着自制的新闻,他们没有自己的频道,或者说,有过一阵子,没人看,于是仍在香港的翡翠台和本港台插播着。
最滑稽的是新年的贺年广告套餐,“×××元即可在香港翡翠台与本港台插播四十五次……”,然后“××冷气,给你信心的保证”“吃海鲜,快来××啦!”等等,粗糙的画面和音质在所有的广告时段狂轰滥炸。
而乡下的人们对此反应是很奇怪的,他们总是骂“没有本事开个台就别学人家做”,可是听说什么时候镇电视台要来村里拍拍女人们跳健身舞了,这又成了很架势的值得传颂的事情了。
我关掉电视机,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斜靠着太师椅昏昏欲睡,明清样式红木家具在乡下是传统,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或新或旧的一两套。
脸贴着这硬梆梆而冰冷的木材,我梦见一个大白天,我爬出阁楼的窗口,翻过了邻屋的阳台,蹲在闭死了的门前,我对着门缝往里看,看见了一具苍老的身体平躺在地上,再细心一看,那身体下似乎还垫了块床板……
我醒来的时候是傍晚了。妈招呼着洗澡,好到球场上吃喜酒:“早点去霸个位饮酒。”
这是无光的夜,月黑风高。
村口球场上打了大灯,平铺了三、四十席,黑压压人声鼎沸。包办的酒家在球场边张了炉,炒就一个送上一个,送菜的婶子用托盘两三盘两三盘地举着,小心地避开满场追逐的孩子。
我跟妈在靠末的一席坐着,同席都是邻里,一屋请一个人,一般是屋里的男人,也有顶了名来的,大多都上了年纪,只我一个因了和健生是同学的关系而来,混在叔伯姑婶中坐着显得不伦不类。
一个我们唤英婆的老女人问我:“阿,阿醇啊,你几时嫁呢?”
我妈插口说:“有人嫁才得呢!你介绍个好么?”
英婆咂着嘴说:“你懵的,阿醇又高又靓,要我介绍咯?阿醇明朝带个哥哥仔翻来你妈望望!”
我盘算着随口应对,忽听得一阵骚乱,我知道是健生夫妇被亲属簇拥着一席席敬酒来了。
我随着同席起立,举起水杯,我留意到健生老婆已一脸倦态,一整天没完没了的跪拜,对着一群素未谋面的长辈,又是这样热的天,妆化了又补,够折腾的。
杯口轻轻一碰,健生缩回手臂,在老婆耳边说了句什么,接着把空着的一只手轻搁在她腰上,一伙人笨重地转到另一席上去了。
他好象看了我一眼,又好象没有,谁知道呢,这样的场合,新婚夫妇眼里都没有他人,包括彼此。
这天夜里十二点多,我趴在窗台上,白天里看到的那些阳台房角漆黑一片,在乡下人们睡得早,但我想健生和新婚妻子应不至于睡得这样早吧。
我离开窗台,在角落一只盖着旧雨衣的纸箱里找到了一些空白的作业本,那是高中的时候留下来的。那会儿我惜纸如金,用纸笔写小说的年代,任何可以写字的纸都会被我收藏。
很多年前我就习惯了用键盘敲方块字,但这个晚上我忽然想写点什么,用最原始的纸和笔,或者可以写成为小说。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在这阁楼里趴着写小说,写到“男人”和“女人”这两个词语都会觉得面红耳赤。
但如果现在,我写到阁楼,写到男人和女人,会写到他们被闷得发烫的空气包围,被无可救赎的罪恶感包围,彼此借助一些话语来掩饰内心的孱弱。
【此处主动删节,嗯,算了。】
我额前的发一整片贴着皮肤,脸上很湿润,眼镜一直滑到了鼻翼。
没有人在爱情面前真正地强大,这句话没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