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高粱苗已长得一拃高了,得除草,松土,挖土露根,晒苗根了。姥爷还得天天扛着锄头下湖耪地。我没小伙伴玩时,就跟着姥爷下湖剜喂牛的草。
这天早上,我和姥爷下东湖。姥爷耪地,我挎小篮在地埂上转悠着剜草。剜一把草,抖擞草根上的土时,掉下一个小贝壳。贝壳有指甲那么大,外面豆绿色,里面藕荷色,很漂亮。
于是,我不剜草了,专门挖土找贝壳。一个,两个,越挖贝壳越多。一会儿工夫,就挖了一小片土,捡了一把贝壳。我把挖到的贝壳装进褂襟的布兜。
我很高兴,我想多拾一些,回家找个地方,挖个小井窖存起来,好留着给小伙伴们一起玩。
该收工回家吃午饭了。我跟姥爷走在回家的路上。姥爷发现我篮子里的草很少,就问:“丫头,今天怎么剜这么点草啊?”
我掀开褂大襟,拍一拍褂布袋给姥爷说:“姥爷,你猜,这布袋里是什么?”
没等姥爷说话,我从布袋里掏出几个贝壳给他看。姥爷笑着说:“怪不得挖的草少,去捡贝壳了啊。”
“姥爷,贝壳不是在河里吗,它又没长腿,怎么跑到地里来了呢?”我问。
姥爷说:“河会搬家。很多年前,河水是经过东湖我们家这块地的,后来,它又搬到西边开道流水了。这些贝壳就留在了这里。”
姥爷的话,我似懂非懂,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这事,河道怎么会搬家呢?忽然,心里一阵亮堂,原来河也和姥爷的家一样啊,可以搬来搬去。姥爷的家原来在村外,后来搬进庄里,盖上房子安了新家。河可能也是这样的吧,在很多年前,从东边搬到西边,而落下的河贝到现在就变成了贝壳。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我又想,这河水也是狠心,搬家也不把河贝带走。河贝被丢在这里,都干死饿死了,多可怜啊!
到家,我在猪圈南边地瓜窖的东南角,挖了一口小井,把布袋里的贝壳一把一把掏出来放进去,找来一块小薄石板盖好,再铺上土。
我连拾三天贝壳,窑了三个这样的小井。第四天,捡了一上午,姥爷就耪完河东堐的高粱地。我把最后捡到的贝壳放进我的小玩具箢里,把玩具箢子放在鸡窝顶上。
有一天,我把四巴、小伟、松巴叫到姥爷家,告诉她们我捡了好多贝壳,并提着我的小玩具箢子给她们看。
她们一看,都说漂亮。我告诉她们贝壳是从河东堐的地埂上挖出来的。她们大都相信我的话,只有小伟说我是在骗人,贝壳怎么会在地里呢?
“我没骗人,我真的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姥爷说河搬家,才把贝壳留在了那里。”
松巴“啊”的一声,“河还会搬家啊?”顿时,大家愣住。
四巴替我解围说:“咱不管河搬家不搬家,咱们赶紧说说怎么玩贝壳吧。”
小伟说:“我们还没贝壳,怎么玩啊?”
我就给每人发二十个贝壳。并且大伙定好规矩:除这二十个贝壳归自己外,另外,谁赢了别人的贝壳就归谁;输了不重发,输没可以借,赢回来再还给人家。
于是,我们在鸡窝的石板上坐好,开始出石头剪子布。四巴第一。四巴把每人拿出的五个贝壳都抓到自己手里。她紧张得脸红,手捧贝壳战战兢兢地向上一撒,翻过右手,用右手手背去接。还好,接住六个,不算少,四巴吊着的这颗心才算落下。
轮到我了,我更紧张。不孬,还没落空,给四巴接得一样多,都是六个。
接着是小伟。小伟手指长,手背也有洼,平常玩石子游戏时,就数她接的石子多。这次,她好像很贪心,想要把剩下的贝壳都接住似的。她先用左手掌使劲往后撑右手手指,撑一阵,又把右手指按在地上撑。
松巴抱着妹妹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在想,这回自己一定是输了,小伟一个贝壳也不会留下。松巴又开始嘟嘟囔囔地说:“真倒霉,出个老末,这回,一个贝壳也捞不着了。”
磨蹭一大会儿,小伟捧起贝壳不慌不忙地向上一撒,右手一翻,除一个掉地,其余的哗啦啦全落在手背上。她高兴地直拍巴掌。
松巴气得耷拉着脸,嘴角上撅,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贝壳,没好气地向上一撂,手一翻,贝壳落在手背上,又向上一抖,翻手把这个贝壳接在了手心。
这一局玩完,我说:“下局咱从松巴开始。我再给每人五个贝壳,每人每次出十个,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都说行。这次贝壳多了,即使轮到最后,也能剩下不少贝壳。这局又让松巴先来,松巴心里的委屈没有了,气也消了。
这一局,我们玩得都很高兴,赢的没赢多少,输的也没输多少。玩一阵,松巴妹妹饿了,哭着要回家,我们大伙也就各自散去。
第二天,姥爷要上河岔子栽稻。我想,河东堐地里没有大贝壳,河岔子那里的河边可能有大贝壳,或者水里有大河贝吧!让姥爷给我摸一个当老舀,我们用它可以舀小贝壳玩,那该有多好啊。
吃完早饭,姥爷挑着筐头和罐子,我挎小提篮,拿着铲子,我们一起到菜园拔稻秧,然后再到河岔地里去栽稻。
到了河岔子,姥爷上河边提水浇地。浇完地,姥爷挖坑,我就跟在后面把秧子散开,放到每个坑前。姥爷挖完坑,再去栽稻。我也学着姥爷的样子去栽。不过,我没劲儿,手也小,按过的泥土不结实,姥爷就把我栽过的稻坑用手再压一遍。
干完地里的活,姥爷要洗脚穿鞋时,我说:“姥爷你先别洗脚,你上河边给我摸个大贝壳吧。”
姥爷下河,沿着水边,一会儿摸到一只大螃蟹。我赶紧跑回稻地,身子一摇一晃地提来罐子。姥爷捏着螃蟹放进罐子里。姥爷继续往前摸。我心急火燎地在岸上跟着向前挪步。
一会儿,又摸上一条泥鳅,我又把罐子提到姥爷跟前。我想我们家里的人也不吃这些东西啊,逮着了,就只好喂鸭子吧。
过一会儿,姥爷又摸上来一只大虾。我气得一跺脚,把大虾接过来,摔进罐子里。
我实在耐不住性子,姥爷这半天怎么还没摸到一个贝壳啊?我急得快要哭了。
姥爷叫我别着急,他告诉我,河贝住在河沿水边有窟窿的地方。姥爷又在水里摸了好长一段距离,好歹摸上来一个圆乎乎的大河贝。这就有了盼头,可能找到河贝的窝了。可是怎么没摸到贝壳呢?如果带着大贝壳回家,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了。
嗷,看啊,姥爷摸到一对儿连在一起的长贝壳。这时,我的心才踏实下来。
姥爷真的找到河贝的窝了,一下腰摸一个,再下腰又摸一个。有活的河贝,也有贝壳,长的、圆的,还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姥爷往河岸上扔,我在岸上向小提篮里拾。一会儿工夫,就拾了半小篮子。
这时,姥爷抬头,直起腰说:“行了,中午了,该回家吃饭了。”
姥爷上岸,我们洗完脚,穿上鞋。姥爷挑上挑子,我挎盛着河贝和贝壳的小篮,高高兴兴地往家走。
到了家,我看见伙伴们正围坐在姥爷家鸡窝上面的石板上玩贝壳游戏。柳巴从姥姥家回来,也站在鸡窝边看着她们玩。
我一进大门,她们从鸡窝上下来,喊着让我过去。
小伟说:“我们吃完早饭,就来这里等你。等一上午了,心里都着火了。”
我扒开围着我的伙伴,把我的玩具篮子往鸡窝上一放,说:“你们看这里头是什么?”
松巴往篮子里一看,问道:“小姑,你拾这么大的贝壳干什么?”
小伟也说:“拾这么大的贝壳,还不如多拾一些小贝壳呢。”
还是四巴聪明,她说:“哎,你别说,这么大的贝壳,边又薄,拿在手里又轻巧,用它做老舀多好啊!”
大家醒悟过来:用大贝壳舀小贝壳,看谁舀得多。是的,是的,这样,太好了。从此,我们再玩贝壳游戏时,就换了玩法。
我们玩贝壳游戏的事情,很快传到南门里。南门里的小焕和小反是叔伯姊妹。小焕大我一岁,性格焦,不好合群,又好给别人起外号;小反小我一岁,性格活泼,肯说。一天,小焕和小反一起来看我们玩贝壳,她们站在圈外看了一会儿,小焕就问:“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贝壳啊?”
我们带点自豪的口气,异口同声地说:“捡来的啊。”
这时,小焕在石板台上挤出点空来坐下。她问:“谁给我几个贝壳?我也加入。”
没人吱声。她又问一遍:“没听见吗,谁给我几个贝壳?我也加入。”
还是没人答应。我只好从我玩具篮里数出二十个小贝壳给她。
小反看我给小焕二十个贝壳,就说:“姐姐,你不给我吗,我也来上?”
我不得不又数二十个小贝壳给小反,又给小反一个老舀。我们又都向外挪挪,围的圈子大了,好让小反也坐下。小反很高兴。
当轮到小焕舀撒在台子上的小贝壳时,她很强横地一把夺过四巴手里的大贝壳。四巴气得撅着小嘴,但没吱声。
游戏玩了几局,有的伙伴累了,直起身来要走,小焕就说:“小齐丫头,咱上俺家大门口门台石上去玩,俺那里的石头滑溜,好舀。”
我和四巴犹豫着。小反央求说:“姐姐你们去吧,上俺家大门口再玩一会儿不好吗?”
小反家和小焕家住在一个大门里。于是,我挎着我的小篮,拉着四巴的手说:“走,咱们去玩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四人一起来到南门里她们家的大门口,在门台石上围坐好,开始玩游戏。
小焕说:“我老大,我先舀。”我们很不情愿地每人放台上十个贝壳。第一局她赢。我们又来几局,小焕最后输了。
我和四巴都不想再玩了,站起来要走。看我们要走,小焕不甘心,忽地一下站起,拉着我的胳膊气冲冲地说:“你们不能走!赢了就走不仗义!不来不行!”
四巴说:“我们饿了,还不兴回家吃饭吗?”
小焕更厉害地说:“不行,你们得再来几局,让我赢回来。要不,我揍你,小齐丫头!”
我说:“借给你的贝壳,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小反打抱不平地说:“二姐,你别不讲理,人家不想玩了,还不让人家回家吗?”
四巴拽着我的胳膊要走。小反也把玩具篮拿起来递给我。刚走几步,小焕忽地跑上来拦住我,抓住我的手腕气呼呼地说:“不行,你们不能走,我得把我输的贝壳赢回来,要不,我就揍死你。小齐丫头,你试试!”
这时,小焕逮着我的手脖就掐,疼得我唉吆唉吆直叫唤。四巴赶紧跑上来扒开小焕的手,小反也赶紧上来拉小焕的胳膊,四巴和小反费好大劲儿才把小焕拽开。我哭着刚要走,小焕猛地上来,咕咚咕咚朝我背就是两捶,又一把把我推倒在地。四巴和小反赶紧上前连抱带拽地把我拉起来。我哇哇大哭,我的手、额头都疼起来。四巴一看,我额头上撞了个疙瘩,还冒着血汁,就说:“小姑,你的头破了,别用手摸。咱们赶紧回家吧,叫我老奶奶撕块大门上的对子纸给贴上。伤口发了就不好了。”
这时,小反就往篮子里拾散落在地上的贝壳。拾完贝壳,小反提着小篮,四巴架着我的一只胳膊,我们一起向我家走去。快到姥姥家大门时,我哭得更厉害了。
姥姥听到哭声,从堂屋出来,一到大门口就问:“丫头哭什么啊?”
四巴就喊:“老奶奶,小焕打我小姑!我小姑的头磕破了,手脖子也让小焕给掐破了。”小反也喊:“我姐姐真不讲道理,真不讲道理!”
我看见姥姥,哭声更大,一下子扑进姥姥怀里,抱着姥姥,一个劲儿捶姥姥的腿,闹着让姥姥去找小焕她娘。
我哭着说:“姥姥,你背我去找小焕,去找小焕她娘,叫小焕她娘打小焕,快去呀!”
四巴也大声说:“老奶奶,去吧,叫小焕给我小姑赔手赔头。”小反也很生气地说:“大奶奶,我领您上俺家找俺二大娘,告我二姐去。”
姥姥有些不耐烦地说:“别哭了。好吧,我背你去找小焕她娘,叫她娘打她,好不?”
姥姥刚要下腰背我,四巴便在门框上撕了一块对子纸贴在我额头的伤口处。姥姥背起我,迈出大门槛,回头把大门锁好。四巴和小反跟着。路上,我还是不停地哭。
到南门里,看见小焕在自家门口坐着。我们一进大门,小反就喊:“二姐把我齐姐姐的头磕破了。”四巴也接着说:“二奶奶,小焕不讲理!”
这时,小焕她娘从堂屋出来,忙不迭地说:“大婶子,你来了。有什么事,上屋里坐下再说吧。”
姥姥直接说:“我是背着丫头来告状的。你家小焕把丫头打哭了,我来问问是因为什么。”
“大婶子,先上屋里坐下再说吧。”小焕她娘边说边把我从姥姥背上抱下。
这时,我还是大哭。小焕她娘一手领我,一手给我姥姥递过板凳。姥姥坐下,把我揽过去。小焕她娘也坐好,说道:“丫头,你二姐把你的头给磕破了?过来我看看。”
她掀开对子纸,一看,生气地说:“小死闺女,怎么给俺丫头磕成这样。”
姥姥打断小焕她娘的话说:“小孩的事没法说的。一块玩怪好,玩恼了就闹仗,闹完,一转脸又和好了。这回,不知怎么就玩恼打起来了。她小焕姐把丫头的手脖给掐破,头也给磕得淌血。丫头回家就哭,闹着要来告状。”
四巴和小反都说不怨我,是小焕不讲理。她俩争着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一遍。
小焕她娘就说:“丫头,别哭了,等她家来,我狠狠地打她一顿,给你出出气行吧?”
我说:“二舅母,你这就去打她,她正在西屋墙根石台上坐着。”
四巴也说:“我把她叫来。”
四巴出门一看,小焕不在了。可能是我们进屋,她就偷偷地溜了吧。
小焕她娘就说:“等她回来我饶不了她,非打她一大顿不可。丫头,别哭了。”姥姥接着话茬说:“这回行了吧,你二舅母等你二姐回来就狠狠地打她,给你出气了吧?别哭了。”
这时,我的哭声慢慢小了,但还是很委屈。
姥姥又批评我说:“这孩子也是太任性,说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孩子少了就这样,自己惯自己。唉,你这孩子命苦,真叫人可怜啊。从小……”说到这里,二舅母咯噔一下子不说了,话题一转,“丫头饿了,我卷煎饼你吃。”
“你二舅母,她不饿,她不吃,你别拿了。”我姥姥忙拦住小焕她娘。
小焕她娘硬要去拿。她在放煎饼的盖顶上叠一个整卷煎饼,又在饭桌上的盘子里掰一块熟咸菜,递给我说:“丫头吃吧,刚烙的新煎饼,就着新烀[8]的咸菜,可好吃了。吃没了,我再给你卷。”
我不要,小焕她娘硬朝我手里塞。我用手朝外推:“我不吃呢,不吃。”小焕她娘扭不过,只好把卷好的煎饼和咸菜放到桌上,再坐下说话。
西堂屋里小反她娘听到这屋有人说话,也过来,看到我们就说:“大婶子,是你们来了。我在那屋听你们说话,好像是小孩闹仗。是不是丫头受难为了?”
小反抢话说:“我二姐姐打我齐姐姐。齐姐姐的手脖子让掐破了,头也磕破了。”小反她娘批评小反说:“小丫头家的,就好抢话说。”
这时,我心里还怪委屈,又要哭出来,就低声抽咽着说:“二舅母,你打我小焕姐。我的头和手脖疼得还很厉害。”
小焕她娘说:“放心吧,小焕回来我一定打她。”小反她娘也说:“小焕回家,我逮着她,让你二舅母使劲地打。”
这时候,我还不放心,恐怕她们哄骗我,所以又大声哭起来。小焕她娘忽地起身,到南墙根,抽一根秫秸,回来,折断成两截,竖在东堂屋的门框上,温和地说:“丫头,你看这回放心了吧?等小焕一回来,就让你三舅母逮着她按在地上,扒了她的衣服,我就用这秫秸使劲地抽她,你看行吧?”
我嗯了一声,慢慢停止抽噎。姥姥就领着我走了,四巴在后面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