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丹青
祖父的身体状况始终是主治医生的一大担忧,可他的精神状态却是病友中最值得嘉奖的。尽管如此,大家却始终都不知道,这个看似倔强的老头儿,到底依靠着什么力量,与病魔鏖战了如此之久。
大约是十年之前的秋天,祖母在一场秋雨中作别。那场雨来得很是突然,让刚刚还沉浸在正午暖阳中的人们如梦初醒般地四散奔逃,顿时,大街上就了无人烟了。
风雨席卷着尘埃,在天地之间扬起了一层浩荡的烟雾。
原本熟睡着的祖父被窗口吹进的罡风惊醒,才猛然想起,外出的祖母尚未归来。风雨如此之大,她在哪里?
焦急中,祖父急忙披上一件雨衣,奔进风雨中……
这场雨,仿佛也飘洒在了多年以前……
经过抗日战争,有很多中国战士永久地长眠,也有很多战士仍然奋战在解放战争的战场上,挥洒着热血。
天空阴云密布。收到转移阵地的指令后,部队进入了全员警戒的状态。这是战役开始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转移——伤员人数空前增多。因为作战激烈,伤亡情况也甚为堪忧。因为腹部中弹疼痛难忍,祖父无法顺利地移动下肢,头部由于炮弹爆炸而产生的阵痛与震荡,使得他无法轻易地睁开眼睛或是说话。临时搭建的竹棚中混杂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和伤员不能自持的呻吟声。缠在头部的绷带也因为物资的紧缺,几天没有及时更换了,散发出呛人的血腥味。透过绷带的缝隙,祖父看着卫生员们艰难地搀扶着尚能行走的伤员离开竹棚的身影,女卫生员柔弱的肩膀,此时,更像是钢铁的构架,担起了这些伤员生存的可能。
时间非常紧迫,炮弹的轰炸声就在耳边,越来越近。受伤较重的祖父深知自己或许不能幸免于难,他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家中的太奶奶,还有奔赴其他战场的三位哥哥,感到这时候的轰鸣声,似乎就不那么可怕了……
“同志……你,还醒着吗?”一句急促而轻柔的问话,让祖父从回想中回过神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卫生员正和另外两位卫生员一起,为他整理担架,准备帮他转移。
祖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示意自己还醒着。
于是,一场艰难的转移就此开始了……没有交通工具,只能依靠徒步前行,而突然降下的大雨,让转移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而难以行进。因为转移得较晚,敌机的扫射更是近在咫尺,三位女卫生员中的两位中枪而壮烈牺牲了。情势危急,那位身材消瘦的女孩子果断地拉起担架的担绳,一步一个趔趄地将祖父拽进了山洞,躲过了一劫。
劫后余生的夜晚,没有更多的喜悦。为了不暴露目标,女卫生员没有点篝火,夜风吹来,冰冷刺骨。月光很皎洁,祖父在回忆中曾形容,那月光反射在洞壁上,辉映着那女孩子的脸,让她看起来很像是一尊雕像,柔美中带着刚强。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祖父腹部中弹处的疼痛再次复发,冷汗浸透了残破的军装,女卫生员脱下自己的外套,躺下身,拥着祖父,用体温给他取暖。黑暗中,伤势过重的祖父虽然不能言语,可百感交集的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之后就是长久的昏迷……
当祖父再次醒来,已然是他与大部队团聚的时刻了。身边的战友时不时就开玩笑地对他说:“你的命哪,是天女救回来的!”大家口中的“天女”,正是那位帮祖父取暖的女卫生员——秀莲。从战友的转述中,祖父得知,次日清晨,战友返回寻找掉队的伤员和卫生员的时候,发现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两人。当时的秀莲,将自己的外套披在祖父身上,自己却紧紧地抱着祖父。
在恢复身体的日子里,秀莲也经常出现在祖父的日常起居中,然而,祖父始终装作不知道那一晚,她曾为他做过的事。可每当秀莲穿起一件老旧的红棉袄,为大家唱上一段《白毛女》选段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总会比别人多一些内容。
时间是一个可怕又可喜的东西。它可以让人变老,也可以让等待许久的人收获幸福。
在1949年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祖父和秀莲分别来到了同属一个地区的机关单位,开始了和平时期的新工作。然而战争带给祖父的梦魇却没有完全消散。很多时候,他会在睡梦中看到牺牲的战友、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有那晚的劫后余生……
虽然身体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战争给人内心带来的创伤却需要长久的和平来慢慢治愈。
之后的很多个清晨,祖父会在公园散步时遇到那个曾经救过他的秀莲,每次见面,秀莲总是微笑着,和曾经为祖父换纱布、上消炎药粉的时候一样,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秀莲生日那天,祖父精心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当打开封包的一瞬间,秀莲被感动了——那是一面折叠规整的党旗,上面平整地放着一本党章。
“那天为了救我,你那样为我取暖,真是难为你了……”一句憋在心里多年的话语,就这样沉甸甸地被祖父艰难地说了出来。
秀莲沉默了良久,说:“因为,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啊!为了党和人民,你连生命都可以不顾,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此地,两人的眼底晶莹了。
后来,不难想象,秀莲,成了我的祖母。两名一心向党的青年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岗位的历练,祖父和祖母分别走上了领导岗位。时代的发展变化惊人又喜人,改革开放的大潮带着势不可当的趋势,一时间激励了几代人。人们开始接受新事物,大街小巷也开始洋溢着新文化的浓厚氛围。因为热爱文艺的缘故,祖母也开始喜欢起歌唱新生活的歌者们,在祖父的眼中,她始终年轻并且还是那个曾经让众多战士仰慕的“喜儿”,从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逊色半分。于是,祖父想让祖母多穿一些带有更多时尚元素的服装,或是佩戴一些其他女伴都有的饰品,可每当此时,祖母都婉言拒绝了,“党的干部,还是简朴一点吧,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我还年轻呢,暂时不用。”
是啊,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的。祖母的一句“年轻”和长久不变的简朴,让祖父在同事中享有了很好的口碑。祖父知道,祖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能够做一名更加合格的人民公仆,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一场风雨,也许,就持续了一生。
焦急的祖父奔出门去,四处寻找风雨中未归的祖母。终于,在公园的廊桥上,祖父找到了已经浑身湿透且深度昏迷的祖母。可令人惊异的是,祖母在昏迷中,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双手紧紧地攥着廊桥的扶手,身体靠在廊桥的栏杆上……当120急救车赶到时,几名护士合力掰了良久,才掰开祖母紧握的手指。护士感慨地说:“这阿姨的意志太惊人了!这是怎样坚强的意志和求生的欲望啊……”
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祖母还是走了。医生惋惜地表示,是淋了急雨而引发脑出血的缘故,抢救得也比较晚了。
那一晚,祖父没有合眼。他一直低着头,坐在祖母的床边,不停地说:“你啊……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一点儿都没变!”
悲痛之后的我们,是无法体会祖父这种长久的悲伤的,更确切地说,是长情。很多时候,我都能看见祖父在一个老旧的本子上抄写报纸上的消息。他常常说:“你祖母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党的建设。现在我得接着抄写,让她能够看到,我一直是曾经那个积极上进的我。”
瞬间,我的内心澎湃了,感到心里的潮水,就要涌出眼眶。
“将来等我过身了,你们也要接着写下去,不要让我和你们的祖母不放心……”
祖父的话,我深深地记下了,心里,仿佛也下起了一川烟雨。
在祖父写给过身的祖母的信件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一行字:逝者已去,莫为她匆匆离开而流泪悲伤,因她已在新的路上,昂首阔步、满怀希望。今世渊源不过奈何,来生有缘再叙短长……
(海丹青,中共辽宁省营口市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