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国标
母亲是个苦命人,却乐观坚强。她常常告诉我们姐弟三人,甘蔗没有两头甜,尝过生活的苦,才能品出岁月的甜。
母亲兄弟姊妹五人,她排行老小,按理说本该最得宠爱,没想到却吃了最多的苦。刚到学龄时,碰上外婆生病偏瘫在床,母亲仅仅读了一年小学,就迫不得已辍学在家,养猪,放牛,烧饭,照顾外婆,担负起小小年纪不该承担的责任。没有学到文化,是母亲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母亲就在“文盲”的底色下,开始了跌宕而拼搏的人生。
二十岁,她嫁给了父亲,一个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男子,先后生下三个娃,过起紧巴巴的穷日子。几年之后,改革春风吹到农村,分田到户解放了生产力,加上父亲有泥瓦匠的手艺,全家勤劳节俭努力奋斗,日子慢慢好起来了。盖新房,拔穷根,是母亲那时最大的愿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87年,我才八岁,好好的父亲忽然患病,求医问药一年多之后,还是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了。留给母亲的,是治病欠下的一大笔债务和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父亲的过早离去,让我们没有拔去穷根的家,又增添了新的穷困。
家中的顶梁柱倒了,母亲羸弱的肩膀不得不扛起全部的重担。再苦再难,不能让孩子们辍学。尝过辍学滋味的母亲,把培养孩子作为她人生的终极目标,咬牙坚持着让我们继续学业。米不够吃,就用野菜凑凑;油不够用,就以红锅(不放油)炒菜……
好强的母亲,不肯认输。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的智商情商并不比别人差。农闲时候,她开始贩卖鸡蛋补贴家用。母亲走家串户,从农民手里把鸡蛋一个个买来,再挑到城里卖出去,挣取这中间一个鸡蛋几分钱的差价。
没有交通工具,母亲靠着双脚,走遍了四里八乡的田埂村道,贩卖着农民们的鸡蛋,也收集着生活的希望。那时,从村里到城里20公里的路程,班车需要运行一个小时,晕车的母亲就一路忍受着呕吐的煎熬,带着满满两篮鸡蛋到城里去卖。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们迟迟没有等到母亲回家,一直到晚上八点,才看见母亲步履艰难地出现在家门口,她的头上、肩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原来,大雪封路,班车停运,她足足走了五个小时才到家。
我想象着母亲一个人在风雪中孤独的身影,禁不住潸然泪下。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母亲坐上汽车,坐上火车,坐上这世界上最快的车。这是我的愿望,我想也是母亲的期盼。
1995年,我考上中专,离开家乡去省城读书。机缘巧合,我读的是铁路学校,与交通运输行业结下了不解之缘。四年之后,我毕业分配留在省城,开上了火车。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回家探亲的机会不多。那时,虽然家里的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但我与母亲的距离却显得遥远了。
一天,大姐打电话给我:“你是火车司机,妈妈想坐趟你开的火车,去省城看看。”大姐一提醒,我羞愧不已。参加工作几年了,我还没有主动邀请母亲坐火车来省城看看,当初的愿望,是否已经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的母亲,终于踏上了驶向远方的火车。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坐上了儿子开的火车。那天,我一边驾驶着火车,一边想象着母亲坐在车厢里的情景:她一定是新奇的,兴奋的,激动的,感慨的——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变化,真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再一次邀请母亲坐火车,是2007年。那一年,铁路实施第六次大提速,沪昆铁路开行了时速200公里的动车组,从家乡到省城,只需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达,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我已离开火车司机岗位,便陪着母亲坐在动车组里,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母亲说:“真想不到,几十年时间变化这么大,原来我从村里走到市里就要五个小时,现在从村里到省城,只要一个多小时。”
“这不算什么,将来还会有更快的速度呢。”到新岗位工作的我,获取了更大的信息量,信心满满地对母亲说。我和母亲约定,以后火车有了更快的速度,我还要陪她一起体验。
没想到,仅仅过了七年,家乡与省城之间,就有了运行时速高达300公里的火车。2014年,沪昆高铁开通,我与母亲的距离,缩短为50分钟。
网上购票,刷脸进站,走过宽敞明亮的候车厅,坐在舒适的座位上,高铁平稳启动,不知不觉速度就达到了每小时300公里,母亲好像进了“大观园”,不停地看,不停地问。泡上一杯茶,茶还没凉透,高铁列车就到了目的地。
母亲没有太多的言语和我交流感受,但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到了惊喜、欣慰和满足。斗转星移,换了人间。她是文盲,但她的孩子有了文化。她一辈子守在村子里,但她的孩子走出了小村,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她尝够了生活的苦,如今终于开始品味人生的甜。
“这些年,国家的变化真大啊!”母亲掰着手指跟我数:种田不仅不用交粮,还有补贴;农村人买社保后,也可以领退休工资;村里人收入来源渠道多了,吃喝用度不用发愁;公路、铁路修得越来越好,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了。
“等到京九高铁修通后,我们坐上更快的火车,去北京,上首都。”就这样,我和母亲再次愉快地约定了。
(娄国标,中国铁路南昌局集团公司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