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漪澜江划分南北之界,界南与江北的风土完全不同。北国人民安逸的日子过久了,愈来愈多的喜好远游之客前往南乐,想要探寻他们眼中这片陌生土地的广阔和神秘,归来之后著成诗歌或游记,以彰显自己见闻广博。
宸国南境,覃州,红叶镇。
临江的小旅店迎来送往,游子和归客日日盈门,生意好得店主夜里做梦都会笑出声音来。店小二生着长脖子和长耳朵,听久了宾客们的高谈阔论,也张口就能讲说几句界南的逸闻趣事,都被他巧用在招揽生意上,诸如:
“客官客官,渡江之后就出境了,本店可是最后一站,打包带些家乡的干粮和甜酒吧!”
“客官客官,乐国北境荒芜,过江以后二三百里内皆无商贾,您是否需要在小店这儿补充粮水?”
“客官客官,听闻南乐九族不仅与咱们这里大不相同,而且彼此之间也风土各异,什么吃的……穿的……用的……咱们未必都能适应得了。您莫需担忧吃穿不惯,我家掌柜专门为每位客官备下了行囊礼包一份,缺什么少什么请您尽管从里边儿找,保证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您找不到的……”
除往来旅客之外,偶尔也有不同寻常的客人光顾,一看去便觉得气度不凡。小二眼尖,知道此人必然是贵客,乐颠颠地迎上前说道:“客官您久等了,您打尖还是住店?”
来者男子一身竹青色长衫,半新不旧但衣料上乘;手中执一折扇,素白绢帛之上正书“江流何枯”,反书“山月何下”;面如朗月,神如青松,天资自然,见人三分笑意,颇有亲易近人之感。他彬彬有礼,首先自述姓名道:“在下公孙钰,将欲在此借宿一晚,劳烦小二哥代为引路。”
小二不敢怠慢,引着客人进入正堂,拣选一处僻静角落的方桌坐下,随后询问客人是否需要茶酒食点,他要了一碟清炒小菜和一壶自酿甜酒,小二便即刻前去上菜。
旁桌两位行商装束的客人正在互相打着客套,一人炫耀道:“给你开开眼吧,这些乃是佑陵的玉子梭针绣,符陵的竹乩浮雕,郁陵的天香草,渭陵的金边黑鳍鱼油,还有东山西岭的窖藏酒,可都是我此番南下得来的上等物件,拿回去怎么不得卖个大好价钱!”另一人称奉道:“还是大哥有本事,我最近却只收到了几件乡土工艺和山货,实在恼得很。不过我之前在南乐王都桐陵盘桓了几日,倒是见着一个大景观——据说因为乐氏大王子即将迎娶新人,桐陵城中接连举行了七日庆典,每日从早起闹至夜里,真真是一方奇景呢!”前者显出一副自己多见少怪、对此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也罢,我从前去过桐陵城,只觉得那里屋舍朴陋,虽为堂堂王都,其门庭街市的格局至多不过与我朝一个地方州府等类。你若真想见一见南蛮人最有特色的集会场子,还是得去惠陵,据说盘氏在九族之中最有财力,连乐氏王族也远及不上他们。咱们常在界南走货,需得知晓,这禹文盘氏所辖的惠陵地界正是头一处聚宝盆。”后者听罢,立刻应承着作出恍然大悟转而悔不自胜状,说道:“正是如此呢!我方才听同伴说起,惠陵城周有一座尧光山,山中尽藏丹砂和宝玉。可惜我日前经过的时候,单见城门出入管制盘查得紧,恐怕耽误功夫、多惹是非,便绕道离开了。早知如此,我早应该先向大哥请教过后再上路,倘若也能赚得几样宝物,多费些时日又如何,才算是这一趟没有白来啊!”前者享于称奉,愈发得意,满面红光,嘴角上扬,又道:“无妨,你在南边居留尚短、见识也浅,还须得多积累些经验才是,你若来日再有所需,尽可以过来找我。说到宝玉,我此行却也果真得了一个上好物什,方才还没舍得拿出来……”
此时店里诸事纷杂、人声熙攘,卸货的、叫卖的、大声点菜的、屡发牢骚的,没有人在乎谁是谁。唯独公孙钰留心静听四方各处的声音,捕捉于他有益的信息,他与那两个商人坐得最近,旁听至此,默默地竖尖了耳朵。
后者眨着发光的小眼睛,殷勤而迫切地说道:“既然是宝玉,大哥快请拿出来赏我见识一下吧!”前者稍作犹豫姿态,从外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不起眼的灰粗布袋,里面却有一层又套一层的精秀锦囊包裹着一个扁木盒,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一枚小巧可爱、形状不太规则、透着暗红色纹络的石头躺于其中,他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说道:“你看看,这可是血玉,界南玉石之中的一等极品。据传九百年前东方海女用来引出水脉的‘神女珏’就是血玉,我这一只虽然小了些,却也是与圣物同宗了,算不算得是个宝玉?”
公孙钰眯起眼睛一瞥,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暗嘲自己方才太把这两个乡野土商的话当回事了,片刻之前竟然有些过于期待地想要听清他们的话、看到他们的东西。然而如此小颗的一枚玉石,即便再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来头,也尚不能入得他的眼中。
后者继续称奉道:“大哥真是好福气呀!我既往曾经在肃州黄土峁上摸爬了好几年,也极少见到如此通透的玉石。想来界南果如大家所言,是天地灵秀之所在,真可谓遍地珍宝,真是让我悔不早来、悔不早来啊!倘若我来世生作南乐人,定然要将家里家外能够挖到的宝贝全都拿到江北做买卖交易,岂不是能发大财呢!”前者嗤笑两声,恨不成器地连连摇头,又摆出一副与人教诲的样子,说道:“你这话却又不妥当了,界南物产再盛,也是蛮夷之地,与我朝统领三都五州十一城相比,”他一边作出一个合拳敬天的手势一边说,“肯定是不及十分之一的。乐国那片地方自古生养着一群山乡野民,几个氏族部落之间互相纷争了几辈几代,后来竟也学着咱们的样子,划定领地,推选君侯,臆想以江为界与我国鼎立。我王英明——”他再次合拳敬天,接着说,“先与他们互通商贸,师其长处,采其丹华,总有一日定会收服他们俯首称臣。咱们常年在界河两边行走,需得端住自己的身份,切不可与南蛮之人混作一般,平白让本国子民笑话!”他说出这番话时俨然显得横眉竖目、满脸正气、不容反驳的样子,后者听罢好似如蒙开慧,连声答应,堆满笑褶的嘴脸让前者颇为受用,于是又满意地补充道:“乐国人的头脑都简单得很,咱们用些本国便宜的物什就能换来许多珍贵的药材和宝物,你现下尚未熟悉这里面的行市和门路,等将来跟着我多走几趟,便会知晓其中的好处了。当然,这种话过江之后可莫要再说,生意经应该怎样做,你还是懂得的吧……”
公孙钰听得恍若失神,一边把玩扇坠一边蹙眉思忖:原来我国平民在私下里竟然会有这般独尊排外的心思,不知这等言语应当算作自信还是自负,更不知让我是喜是哀。
随后住间和酒菜安排好了,店小二重新出现在公孙钰面前,他察言观色,先将客人的行囊拎上楼放置妥当,又将房间钥牌送下来,端正地放在客人的桌上。公孙钰叫住他道:“小二哥先不忙走,烦请坐下来陪在下聊几句吧。”说罢将两颗通红圆润的玛瑙珠子置于桌面。这样阔绰的赏钱小二还是第一次遇见,自然先搁下满堂喧闹不管,乐呵呵地坐到方桌对侧。
“贵店生意甚好,”公孙钰先是称赞,随后询问道,“都是往返渡江之人吗?”
小二笑脸应道:“就是就是,小店就仰仗着这些来来往往的赏口饭吃。”
公孙钰又道:“在下初从北方而来,这才见识到一座边境小镇里竟然也有如此热闹。”
小二赔笑道:“大多都是些行商,往来贩卖玉石、药草、布匹、零货之类的,江湖游客和文人闲士也有不少。唯独少见像您这样气度不凡、见多识广的客人。”
公孙钰淡淡忽略了小二的奉承话语,继续如闲聊似的问道:“方才在门外听见小二哥说起南乐九族,能否再与在下详说一番呢?”
小二被问及这个听过众多谈资、答案早已成竹在胸、巴不得有机会向人炫说一番的问题,如同打开了倒豆罐子,利索地道出:“客官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我自小在这南北边城东颠儿西跑,脑袋里早已听来了一张活地图。要说乐国共有十座围城,从本地渡江过去就是献陵边城,那儿方圆近百里多为土城和荒野,以边城驻军为主,您得带足粮水走上大半日,才能见着平民村落。而其余九城则分别由九大部族统治……”
小二絮絮叨叨地述说了两盏茶功夫,公孙钰或大略听过,或留心细问,或穿插称赞几句“小二哥果然有见识”,临近傍晚时分几乎让他说尽了肚子里所有的话。此时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厨房里的炉火越烧越旺,店主四处寻找小二不见,叫嚷着大发脾气。小二不敢再多逗留,小心翼翼地告退,见客人既无拦阻亦无不悦,赶忙蹑手收起珠子,蹭蹭就没影儿了。
------
是夜三更,全店的客人都已入睡,唯有公孙钰的房间还点着明灯,他披衫执笔,回忆着大致描绘出白日里听小二口述的地图。“过江之后,往南可至献陵、桐陵、惠陵,往东可至郁陵、渭陵,往西可至和陵,”他一边作画一边顺着思绪喃喃自语,“东边尚有庆陵、佑陵、符陵,最南边则是——地广人稀的茂陵。”走笔至终,突然察觉头顶上方似有轻微的撞击声,像是飞鸟落于屋棱,若非边远小店深夜静谧,几乎不可为人所闻见。他心中已然猜知是谁,却佯装生气地喝道:“何人在外面鬼鬼祟祟?”
再说店小二,白日里骤然凭借一张巧嘴赚了两颗宝珠子,喜得夜里难以入眠,出门小解时瞧见那位富贵客人的窗内还有光亮,便暗自盘算是否要再过去献个殷勤,说不定还能再走财运。待他寻摸着来到漆黑的房门口,只觉得里面寂静无声,敲门打扰也不妥,转身回去又不甘心,眼巴巴地守候了片刻,心中期盼着稍后可能发生什么变数,使自己可以巧妙地凑上前去搭个话儿“客官您这么晚了还没睡啊,还需要小的做些什么不”。然而这时屋内传出的一声怒问将他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犹豫是不是自己被发现了,该不该出去赔罪,还是继续躲着?幸而很快他又听见下一句话说道:“老戚,我还能不知道是你,出来吧。”
一个黑影浮现于窗纸,发出低沉的声音:“先生一猜即知,我躲也无用。”
公孙钰笑道:“能够用一日追赶我三日的脚程,世间这般高手我只认你一人。”
黑影人道:“二爷不放心,嘱咐我送先生过江。”
公孙钰道:“那你白来了,我方才分析了界南的地形,决定先至东祁境内,再向南绕行,从九峰岭取水路过去。”
黑影人不解道:“这却是何道理?”
公孙钰随心随性,懒洋洋地说道:“我现在赶着睡觉,不想与你解释,总之你便自行回去吧,再跟我去祁国可不止耽误一两日,二爷的身边总也离不开你。”
黑影人甚是倔强,回驳道:“二爷既已嘱托,我怎能这就回去。”
公孙钰故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道:“尽随你意,你愿跟着,我还乐得有人作伴,便不拦阻你了。等你回去以后再延误了正经事情,可与我没有关系。”他见对方口舌蠢笨、不能反驳,又作出好心肠安慰道:“其实我方才正在描画乐国的地图,原本打算将来亲自拿回去,你现下倒是可以先带走这个草图,如若二爷早有用处,岂不更加及时?”
黑影人沉思后默允,二人交接了图,黑影人道:“九峰岭地势奇险,你路上独行,自己要当心。”
公孙钰并不领情,反道:“你我之间何需这些相互关照,这么多年过来,谁也帮不上谁,均是各自从命罢了。”
黑影人不得好气,冷笑道:“先生高见,原来是我多虑了。不过此刻你的门外正有一只隔墙耳,我本想在临走之前抓他出来,既这样说便算了。”
小二闻言瞬间脊背一凉,再想要走或躲或编造解释都显然已经来不及,心想这二人实在言谈怪异,该不会是什么江湖上的杀手组织,“二爷”和“老七”的称呼也不知道是什么黑话暗语,自己不过一时财迷而已,难道却要将小命赔进去?
然而公孙钰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瞧得见你却还瞧不见他么,不过是个俗世平民而已,听得却未必懂得,让他尽管听去,咱们暂且无需多顾。”
黑影人自讨没趣,留下一句“与我无关”,闪身从某扇窗户消失了。
小二浑身湿透,呆呆地立于原地,不敢发出声音,直至客人房里灯灭许久,才敢挪动身子蹭回屋去。下半夜更加无眠,不断回忆自己是否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然而仔细想来那些左耳进右耳出的几句对话根本拼凑不成完整的内容,应该不至于迷迷糊糊就被灭口了吧?辗转至天明时分,被鸡鸣叫起来干活,又窃窃地溜去昨夜的房间,才知道客人在天亮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小二长长舒出一口气,自此缩起长脖子,堵上长耳朵,再也不敢乱听客人们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