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国,桐陵,月韦族领地。
八月团圆节又称为拜月节,这日的祭祖、赏月、灯会、饮桂酒、食果饼、放河灯等风俗活动是九族子民一年一度的雅情盛景。
璟珍自十八岁离军回宫起,逐渐接手打理族中内务,她为人刚敏聪慧、心有灵窍,行事精明泼辣、机巧善变,年纪轻轻便已立威于众百宫人,大事小情均能独当一面。如今的九族不比从前共御外敌时的铁板关系,旧日的英雄逃不过一个老字,曾经的贤士也免不了生出避世求闲的凡俗之心,各大氏家开始有人在暗地里敲响自己的小算盘。安久生乱,近年正值多事之秋,然而乐王久病萦身,族事国事繁冗难断,幸好身边常有长子、长女相辅,这对兄妹年轻有识、才干过人,是可以倚靠的承继力量。眼下佳节将近,外事再多也不能冲撞了祖先立定的节庆传统,临近团圆节时分,乐王吩咐将子女们尽皆召回宫中。长兄璟琦于数日前刚刚有事奉诏离宫,璟珍便自行书信三封,分别寄送给散在外城的弟妹们。
救毒和凶案二事过后,璟瑶被盘章忌留在经纶堂小住,盘章忌特令弟子们整理出她幼时曾居的屋子,并且反复交代儿子盘熹务必要好生照料。阿程承大公子之命往来照应,她生性纯良、待客温善,连日送食送水、嘘寒问暖之后,两个姑娘逐渐相交甚笃。璟瑞更是过分欢喜,接二连三地借口带小妹四处见识一下地方风貌,使自己也得以有机会尽兴游耍。廖绎偶尔陪同,他近日心思深重,只因尚未从前段时间接连不愉快的事情之中释怀,总是强颜欢笑。璟瑞和璟瑶均看破不说,时常有意拉他外出散心,希望他能够暂时忘却烦恼,以免过虑伤身。
璟瑞收到家信之后去找小妹,喜道:“此信必然也有你的一份,二姐尚不知晓你来了这里,仍是传信至药师谷去了。不如咱们这便一同回去吧!”二人于是共同向盘公辞行,准备即日返回王宫。
兄妹二人一路骑行,到达桐陵城外时,远远看见一纵勇士兵马正在扎营,依其装束可以分辨出他们是璟玮所属献陵驻军的形制。璟瑞与这位三哥自小不睦,日常彼此暗存猜忌,他心中不悦,蹙眉道:“总是让他抢先一步。”
璟瑶道:“只怪咱们路上总嫌疲累,脚程慢了。”
璟瑞轻哼一声,未多理睬,策马奔驰进入城门。
璟珍最近一直忙碌于打理各殿各院的繁杂琐事,准备迎候团圆节大礼。旁人都说璟珍、璟瑶这对姐妹相貌相似,其实也有明显的区别,妹妹清秀有余,姐姐则更加美艳脱俗。璟珍唇红面润,美目带笑,看见璟瑞和璟瑶下马走来,嫣然一笑,迎上前去,大喜道:“你们两个也到了!路途都还顺利吧?”
二人扑到二姐身上说尽想念的甜言,璟瑞更是油嘴滑舌地说道:“许久不见,二姐愈发美了呢。”
璟珍巧笑嗔道:“总是数你话多。”
璟瑶问道:“父王的身体可还好吗?”
璟珍答道:“还是老样子,这就带你们去见他。”
璟瑞东张西望,又道:“怎么未见大哥?”
璟珍道:“前几日房公部下传来敬贺神女节的帖子,他便应请前去和陵了。”
璟瑶笑道:“咱们与小衍族习俗不同,既往八月神女节与团圆节冲撞时,通常仅以书信并随礼相贺,怎得今年父王却将大哥派去了?大哥也是心宽,才过新婚却不在家中过节,也不怕冷落了新夫人。”
璟珍目光闪烁而未语,璟瑞自诩知晓其中一二因果,也只好缄口沉默。随后璟珍催促弟妹道:“罢了罢了,快些走吧,父王正在等着你们呢。”
朝阳殿内外药香浓郁,璟瑶走近之时能够大致闻嗅出其中的配方,心中暗忧父亲的疾患似乎又较前加重了许多。璟玮刚从殿内退出,他一身金属甲胄,踏步锵锵有声,眉宇之间颇有英气,与璟瑞等人照面之后便止步不前。璟瑶率先微笑着称呼一声“三哥”,算是打了个招呼。
璟玮淡淡回复了小妹颔首一笑,随后径自对璟珍好言说道:“阿姐,方才说好的,与我出城会一会往日的兄弟们吧,大家都盼着能够见你一面呢。”
璟珍的面容之上升起飞扬的光彩,即刻应道:“行,咱俩这便过去,我也时常惦念着兄弟们!四弟、小妹,你们进去见父王吧。”
璟瑞不言不语,径直进殿,璟瑶便也快步跟上。璟珍目送弟妹,回身粲然一笑,并携三弟出宫而去。
朝阳殿之内,房嫣尽心尽力地侍奉乐王,轻手扶他倚坐于木雕王座,自己默默退至侧后。乐王双鬓灰白,眉目中尽显君王之威和岁月之沧,眼神中深藏洞察一切的睿智,看向子女时则又增添了几分安祥。兄妹二人齐齐行礼,璟瑞一见到父亲身神劳损的样子,忧心至极,马上开口关切道:“父王的身上又不好了吗?”
乐王平静而坦然地说道:“不好不坏,如旧而已,你们不必太多挂心。”
璟瑶面露忧歉,说道:“我们许久未曾回宫,不能在您的身边尽心。”
房嫣慈言安慰道:“你们放心,王上的身边总还有我呢。不过王上方才说起,璟瑞节后应当搬回来住了,留在家里帮衬着璟琦。”
璟瑞小吃一惊,仰目看向父亲求证,乐王便道:“孤一直以为,你们年轻人总要经历一些世事,才好安下心来,故而早几年间总让你们兄弟姐妹们在外面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如今你二人年纪也大了,是时候安定下来。璟瑶自小多病多灾,能够跟随孙公多行济世救人之事,也算积福积寿。璟瑞常年待在经纶堂却总是养尊处优、缺少历练,自今日起便准备回来吧。眼下璟琦身边没有可靠的帮手,孤反复思量,也是你最合适,今后你便多跟着你大哥、听听他的指教。再者,孤日前收到西宁国书,宁王将于下月设宴为小王姬庆贺十五岁生辰,已经广邀各国亲贵,其中之意想必在于为小王姬择婿,再明确不过。璟琦新近娶妻,璟玮出身欠妥,璟瑞,便是你去赴宴吧。宁国是一个寸土寸沙皆可淘金的富庶之国,如能与其结姻乃是我国之大幸。你到时如何言辞、如何处事、如何面见宁王和小王姬、如何与别国贵族往来,需得尽向你大哥请教过后再出行。你可都记下了?”
璟瑞原本对父亲前半部分所言连连应是,待忽地闻及生辰相亲之事,陡然心生不情愿,顶撞道:“孩儿不愿……那宁国王姬……我尚未知其人亦未见其面,如何让我向她示好求亲……”
乐王稍显不满,哼道:“这不正是让你先去见过么。”
房嫣恐怕父子之间发生争执摩擦,适时地在旁边提点璟瑞道:“王上的意思是让你尽力为之即可,你择日先去赴宴,凡事以后再说,到时候各国才俊公子皆在,人家小王姬未必会择中你呢。”
璟瑞担心父亲生气伤身,同时也觉得房姑姑的话有些道理,加之团圆节在即,自己还是表现得规矩听话些为好,于是郁闷地低头默许下来。乐王亦不想在佳节之际训子,便也暂且将此事翻篇,又看了一眼房嫣,向子女们问道:“廖绎今年怎未与你们一同回来?”
璟瑞答道:“他与我告了假,说是去……见几个友人。”其实兄妹二人均知廖绎是借此机会去了无山原,想要垂念一番前期无辜枉死的族人们,但是不便对旁人言明。
房嫣试探地问道:“他这是……新近结交了些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
璟瑞搪塞道:“不过是先前为经纶堂办事时结识了几位民间侠士,一时言谈投机罢了,他们有江湖规矩,我也不便刻意探问。”
房嫣稍显安心,又道:“你们自小同在一处长大,彼此应当时常照应,王上与我才能放心。”璟瑞、璟瑶均对此遵从称是。
待兄妹二人告退之后,乐王遣退了众多仆婢,留下房嫣独自侍奉。他静静地看着房嫣挑亮烛灯、端上茶汤、燃好熏香、打开偏窗,一切皆有习惯而自然之感。房嫣转头回视他,眼尾的细纹之间浮现出恬淡的笑意,说道:“医工说不让你吹风,但总是憋闷着也不好,称着今日风和日暖,咱们便只通气片刻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轻缓地将周遭的一切打点完毕,款步回到乐王身边。此时午后的暖阳透过窗口,落入金橘色的光影将二人团团笼罩,于朦胧之中诞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美意。
“宁儿。”乐王唤道,这是他在私下无人时对房嫣的称呼。他拿出方才璟玮呈送的几件滋身补品,说道:“璟玮这孩子总是太懂事,他如今路远跋涉的,仍是每次都带回来不少东西。可惜我现在的身子已然消受不起了,还是你收着吧,也是他应当孝敬你的。”
房嫣犹豫少许之后伸手接过,说道:“那行,我便接下了。”
乐王慈眉笑道:“那两个孩子的脾性都像你,话不多说,做事却很称心。我年年不忘交代盘公好生待他,你放心。”
房嫣轻叹一声,似乎别有深意,随后应道:“是,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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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节当日,清晨举行祭祖礼,夜间举行拜月宴。花果酒品布满宫闱,璟珍虽然忙不得闲却也乐不拢嘴。璟瑶一向贴心,将自己完全当作二姐的小仆从,言辞行事尽皆听随指示。璟瑞一上午间添的乱几乎与帮的忙一样多,终于被二姐免职放假。璟玮并非独身回家过节,白日里仍是留在城外步兵营内,与众多勇士畅饮同乐,乐王向来待下宽厚,尤其对于国之勇士更加礼遇,连连赏赐了许多酒食,璟玮直至傍晚时分才得再度回宫。
入夜之后,进宫赴宴的各族长老与随行使者们纷纷聚众敬酒、敬辞、敬礼,其中不乏许多夸赞大王福体安康的、夸赞四王子年少有为的、夸赞二位王姬美丽高贵的,和和气气、喧喧闹闹、真真假假,让人应酬不暇。
璟珍在私下里召齐各位弟妹,举杯说道:“今日团圆,咱们几个也当同乐一回!以往总是由大哥与大家说上几句话,今年他在外躲懒,便只得由我来了。我既无大哥的学识也没他的文采,只能信口一说,你们便随耳一听,只当是借此传个心意,哈哈,可不能来日谁又将我讲作笑谈了!尤其是你——”她点着璟瑞的鼻子嗔道,“你可是听清白了?”
璟瑞嘻嘻哈哈地没有正形,笑道:“二姐已经发话了,我们可不只得好生听着,谁还敢再说二姐的不是呢!”
璟珍白了四弟一眼,随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值此佳节,青天在上,明月当空,小女携弟妹们举杯同愿——一愿国事清明,二愿父王身体康泰,三愿弟妹们诸事顺遂!”
璟瑶笑眯眯地摇着酒杯歪着头,说道:“二姐说话越来越有大哥的风范了。”
璟珍朗声笑道:“我可不曾刻意学他,但这般正经的词句的确不像是我说的。那我便再说,祝愿——小妹觅得如意婿,三弟和四弟寻得佳人妻,这又如何?”
璟瑞窘道:“哎呀呀……今日可莫要再说起这事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父亲硬准我去宁国求娶什么王姬,我正在发愁呢……”
璟珍哈哈笑道:“你这也不愿听,那也不愿听,你倒是说呢,哪壶开了,能给我提一提呀?不如再给你提个酒壶吧,我怕你一杯喝不痛快,再堵上你这叭叭不停的贫嘴!”说罢果真一手提起酒壶,一手高举酒杯,作势催促他赶快饮尽再添。
璟玮旁观他俩说闹,待重归于静之后,轻抿口唇,认真地应道:“谢过二姐。”
璟瑶则随后笑嘻嘻地回敬道:“那我也祝愿二姐早日寻得有情郎!而且呢,依我看呀,今日在场半数的年轻公子都有心为了二姐而来,二姐如果情愿,我这番心愿来年就能实现喏。”此话实为不假,璟珍才貌高绝,在各大氏家公子们的口中受尽推崇,只是她自己似乎对此全然不在意。众人皆认为她倾心于家族事务而无暇自顾,长辈、长兄和弟妹们有心帮促却不好开口,璟瑶这才借机提了几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璟珍俏脸飞红,不接话茬,只是轻弹了一下小妹的嘴角,嗔道:“跟着四弟尽不学好。”
璟瑞拍手赞道:“还是小妹这话讲得最好,我也要举杯同愿!”说罢举杯。
璟瑶接道:“那行,三哥,咱们一齐同贺二姐吧,今日数她最辛苦了。”
璟玮便也应情举杯,四人碰得叮当脆响,纷纷欢声大笑,又接连畅饮了许多杯酒。
待各部来宾敬饮完毕、退席回座之后,乐王于高位之上站起身来,用银匙在酒杯沿口轻磕了几下,此令响声一出,很快地由前及后依次安静下来。
乐王此时神采奕奕、全无病态,举杯一敬苍天、二敬圆月、三敬繁茂人间,放眼环视座下满席张灯结彩、老少宾客容光焕发,心中激昂充盈,朗声说道:“孤,已近知天命之年,早年兵戈劳顿、内外俱损,初时自逞体健、不知调养,而今年岁愈大、疲敝愈现,虽每日听人恭贺长寿之言,然孤私心所知,已是天命难逆。”此时座下渐生窸窣之声,他骤然提高声调,说道,“众位臣工不必虑躁,孤尚有足够时日,不过以长远而计,借此佳节之日吐露真言。孤尚有许多话语,请列位好生聆听!”座下立时窸窣之声渐退,他便恢复沉和之音,续道,“孤,早年曾经亲入勍栾虎穴,换得界南土地的平宁和各族长老的信赖,担此王座已有一十七年。孤自感创业过半,今国势渐稳,着实感念各部臣工扶持之德。但,回顾往昔史鉴,王国的兴隆和倾颓不过一念之差、半步之隔,还望诸位承继初心、忘身进取,待我朝之气恢弘于良洲之时,孤上天入地、携子提孙,俯叩今日功臣之恩!”乐王即时高举酒杯,泼洒敬下,在场满座皆俯首长揖,口念“吾王千岁、吾王万岁”。
乐王再次亲自斟满酒杯,又道:“然而,孤近日洞察奸佞之事,未及核正,难免心忧,夙夜难寐。旧时勍栾鼎盛,何以斗日覆灭?其一,为王者倨傲贪欢、不恤下臣,孤昭明此理,日复自省。其二,为民者作奸犯科、不循管制,孤亦以此为鉴,与盘公、房公——”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禹文族和小衍族的使者点杯致意,“严定例法,纵贯督行。其三,”他再度提高声音说,“为臣者自诩高位、偏私护短,更有甚者——”他用坚韧而凛冽的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阿诺族来使的身上,冷言道,“目无王上,擅自畅行军事、私建体制,不知君恩!孤一向敬畏忠猛勇士,凡投身为国者,孤对其不分贵胄鄙民,奖率同仁;既往擅行为私者,孤亦能对其广开悔谏之路;然而,不知悔改、或鲁莽愚忠者,待败军倾覆之际,上至将帅、下至末卒,皆以叛罪论处!孤今日在此明言,以光大兴德,望各位良臣好生自谋。以上!”乐王大喝一声,仰脖饮尽杯中之酒,朗声又道,“值此佳景,孤一时思绪万千,不知所言,这便请各位入席、开食、欢饮、赏月吧!”余威之下,满座兢兢恭请国安,众贵族不论衷心者或贰心者,皆感心中惴惴,感叹烈焰之余温不可忽视,久病之王亦绝不可小觑。
行宴至半,璟瑶忽然记起,如今家族之中原本应当更多一人,然而此时却少了一人,难道新大嫂正于佳节之期独守空房吗?她不免心生怜慨,想要前去探视一番,小声告知四哥自己的想法,璟瑞欲言又止,由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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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琦的居所是一处空旷的院落,有中堂正殿、两旁侧殿、四围角楼共七处房屋,屋檐和墙壁分别被漆成鸦青色和月白色,窗棂之上垂下素净的纱罗,贯穿前后院落的流水是殿内唯一有些活力的事物。璟瑶知道大哥一向不喜华彩,日常用度之物皆显静肃,说好听了可作清雅别致,说不好听则是冷寂落寞。她私心里总盼着大哥的周遭能够热络一些,原想他在婚后受到可心之人的影响,能否有所改变?不料今日眼前所见,竟较从前闷气沉沉更甚。
云想容在夜色之中独自轻抚乌木镶玉的宝琴,所奏之音尽现空虚寂寥、伤情嗟叹。她低声自言自语道:“那女子有什么好呢,她可比我更加美貌吗?她也会奏曲么,可也听得懂大王子的琴弦之音?”
璟瑶托着两碟果品悄悄走近,不忍心打断琴声,终于等待一曲完毕,才敢发言问候,本想唤声“大嫂”,又怕初见未免唐突冲撞,又想唤声“姐姐”,又怕此举过为亲昵,心中颠倒反复,终于“呃嗯……”小声出口,惊得云想容回过头来。
如此美丽的一张面容,在月光之下更加显得静谧而脱俗,连璟瑶女子之身亦被深深吸引惊叹,磕绊地说道:“……我……云姐姐……我是……”
云想容未曾怪她无礼,轻声应道:“你是璟瑶吧。”
璟瑶有些诧异地说道:“是……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得我?”
“我初进宫时便已仔细问询过宫人们,了解他一切的喜好、习惯,还有弟妹、亲友。”云想容小心翼翼地说道。
璟瑶心中暗想:如此佳人,大哥真是好福气。又道:“大嫂……我这样称呼你可好?”
云想容闻及这个称谓,陡然心生欣喜,嘴角浮起一丝醉人心神的浅笑,说道:“自然是好的,你是他的妹妹,自然应当称我为嫂。”
璟瑶觉得新大嫂为人温善,必然很好相与,心生许多亲切之感,近前说道:“大嫂是否用过晚膳了?我带了些点心过来看你。”
云想容心中敏感,忽而黯然垂目,轻声沉吟道:“今夜外面一派热闹,你怜我这里冷清寂寞,所以才来看我,是吗?”
璟瑶一时不知所措,恐怕所言不慎触及她的伤心事,心思微动,忙道:“我早先未能及时恭贺大哥与大嫂新婚之喜,此番回得宫来,自然应当备好薄礼见过大嫂。借着这些宴席茶点拿来,原是我偷了个懒,大嫂莫要怪罪。”
云想容听她如此解释,便又微微一笑,重拾淡淡欢喜,说道:“你过来看我,我又怎会怪你呢。你看,这里有这样好的琴,却没有人听曲,不如我奏给你听,好吗?”
璟瑶原想见面之后彼此相识,客气简言几句便走,毕竟妯娌之间也不好过于深交,然而此刻又要被留住再听第二曲,酌情而言不能推辞,于是点头答应了。云想容静美的容颜之上映照着淡淡的月光,她拉着璟瑶坐下,浅笑道:“真好,那你来听一听,我奏的曲子可好听吗?”
璟瑶乖巧地坐着,她虽然不曾习得琴艺,却似天生巧通音律,亦能真切地听辨出曲中的卓越之能和哀伤之感。曲毕,云想容款款迎近,认真而谨慎地问道:“你觉得,好听吗?”
璟瑶立即连连点头,称赞道:“大嫂的曲艺高超,确是十分好听。”
云想容却不再欢喜,侧目垂下头去,眼角似有盈盈泪光闪落,轻声叹道:“就是如此,从前人家也都说我的琴曲是极好听的,怎么他却不喜欢呢?”
璟瑶知道此话之中的“他”必然指向大哥,心中疑惑:大哥与这新婚的美貌女子莫非感情不和顺么,却不知是何缘故呢?她原不该多想多问,但也难免忍不住闲加猜想,这其中因果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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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早些时候,璟琦已经返回宫中,他先独自向父亲请安禀复,随后从满座繁闹之中找到璟珍,遣了一名侍婢前去传话。璟珍正在兴致勃勃地与众多老少宾客们应酬,听说大哥突然返回,心中暗吃一惊,和言敬退了众人之后退到安静处,璟琦随后出现,上前解释道:“房公体谅,让我赶回来过节,我无法多留,随行几人也都期望能够回家团圆,就只得回来了。你看眼下宴席之上的境况如何?我该当出面见过宾客,还是索性不多加惊动为好?”
璟珍抓住话中用词,嫌怪道:“听你说的,什么叫作‘无法多留’、‘只得回来’,回家过节却还不好么?你此番处事也太不妥当了,大嫂虽然没说什么,但你最近总是找各种理由躲出去,女人家的心里都像明镜似的。你要好生对待人家,咱们与沂云一族好不容易取得如今的关系,可别再闹出什么嫌隙来。”
璟琦沉声说道:“我早与你说过,虽然应承婚事,但是此生除了尽力与她相敬如宾,我亦无法再多做其他。我自有分寸,你莫要多管多顾了,这也无关你之事。”
璟珍愈发不满,秀眉急蹙,说道:“原来是我多事,早先可是你主动找我向她解释宽心,如今却又怪我多问了,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我何干?”
璟琦心知自己方才言辞实属不当,十分抱歉,赶忙赔笑道:“我当时情急,不知所措,面对女子长泪涕下更是无计可施,满腹心事还能再与谁说……二妹,此前种种、此后种种,劳烦你的地方,我在此一并谢过,还请二妹多多担待!”说罢便作了一个大揖。
璟珍转佯怒为苦笑,赶忙拦道:“长兄何必如此,我何时当真计较了。拿着——”她拿出一枚精致的礼盒,塞进璟琦手里,并道,“这是方才小衍族人呈送的地方小食,我顺手多拿了一份。你就跟大嫂说,是你专从和陵给她带回来的。”
璟琦推手拒绝道:“还是不必了,我本无心,也不愿意故作如此。”
璟珍又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责怪道:“哄人一刻可要费你多大的气力?‘相敬如宾’可不是‘相敬如冰’。你早先一口答应娶下人家,却打算此生都这般相待么,还是你觉得自己为国为民、分外伟大吗?你此刻若不依我,以后再有委屈积怨、劝抚安慰之事,可莫要再来找我!”
璟琦无言以对,别扭地接过礼盒。璟珍性急,紧接着催促道:“请兄长大人赶快回到自家屋里去吧,妹子我从昨日忙到现在,大事小事都替你担下了,现下这里也不少你。你若连自己房里的事情都安顿不妥,以后也再没脸面来指点我了。”
璟琦难得在二妹手下吃顿瘪气,更是说不得她,只得依言离开。他在院前树影中兀自彷徨了许久,看见小妹来了又离去,四下再无人声,才装作深夜晚归,踏进院门。
云想容听到来人声响,原本以为璟瑶去了又回,岂料转身突然看见竟是夫君的面容,瞬间有许多喜悦之色浮现于眉眼,款步迎上前去,说道:“你回来了!”
“嗯。”璟琦淡淡地回应,手中反复揉搓了几下,将方才璟珍强塞给他的礼盒递于妻子面前。
云想容受宠若惊,轻声颤道:“这是……带给妾身的吗?”
璟琦见状亦心生些许怜惜,终于未能决绝,答道:“……这是临行之前受小衍族人相赠,我没大用处,拿来给你吧。”
云想容心中感念再三,不知如何言语,许久才道:“妾身……方才正在调试琴音,今日夫妻团圆,就让妾身为你弹奏一曲吧。”说罢主动向前迎靠一小步。
“不必,”璟琦立刻向后退去一大步,冷漠地说道,“我路上体乏,这便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安歇吧。”说罢即绕行离去。
云想容的眼眸之中方才升起的光亮复又黯淡下去,她逐渐退去温顺的笑容,哀声自嘲冷笑,拖着仿佛千斤重量的裙摆孤身回房。
璟琦和云想容自从新婚回宫起便分房而眠,每日入夜之后,云想容独身在右殿空守自己的良苦用心,一曲接着一曲地抒发心中的不满和愁绪。而璟琦却始终恍若未闻,独自躲在左殿或读或写、或沉思或发呆,二人均是夜夜难眠。璟琦并非不喜琴音,只是早已对另一人所奏之曲挚爱入骨,无法替代、无可忘怀,这世间先来后到的缘孽谁又能说得清楚呢。璟琦翻开书架箱格之内珍藏日久的一张完好古琴,琴匣之上早已蒙覆了一层厚厚灰土,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拂去薄绢,信手拨了几弦,这琴已经许久未曾调音,不太好听。
云想容敏感地听见那一两个走调之音,猛然从床榻上坐起,心中又哀又怨又恼又怒,心道:那是什么声音,却还比不过我所奏的众人称赞的琴曲吗?她可是沂云族最美丽的女子,族中勇猛男儿多得是,可她偏不喜欢。她自小脾性温婉出尘,言行举止常与本族众多女子极显不同,人人皆赞她是神仙托生诞下的女孩儿。她多年思梦自己嫁得翩翩佳婿、超凡公子,却终为大王子贺寿之时的一曲琴音而久久痴心。她对哥哥千求百赖,终于借着月韦与沂云的联姻之媒嫁得心上人,但是入宫以后却再也没有听到他奏曲。回想从前,她曾经恳求父兄聘请外族良师,连日连夜苦练琴艺,只为能在新婚之夜博得夫君的笑颜,然而他至今也未曾给予她丝毫亲近的机会。她哭过、怨过、试探过、示弱过,始终未曾获得期望的进展,一切皆与她从前想象之中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愿景完全不同。犹记去年初见时他的谦谦身容和温润性格,如今却只有日渐冰冷的言语和疏远的态度,是他变化太快,还是她自己从一开始就看走了眼?她始终不会愿意承认是自己看走了眼。她只有一个女子最普通的一份心意,做着温良恭顺的妻子,等候上天垂怜的恩赐。
璟琦循窗远望,远方一片庆贺佳节的烟火红霞,落灭的最后一抹光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一片淅淅小雨,雨中一个身着藕色轻纱的女子伴着盛开的桃花,风姿绰约,款款而来。他一时之间看不清楚她伞下的面容,但是辨认得出她轻启的朱唇和如贝的素齿,一句温软的念词滑入耳中:“桃花雨动,青青兰芳草……”
他很快恢复了神色,苦笑一声,喃喃说道:“终究是……当年花雨赋闲情……赋闲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