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间了?他坐在什么地方?一切都不觉得,眼前只有一幅超越时空的战争画面在流动……有多少次,他觉得一个系统的“战场空间”理论就在眼前,但是抓不着一一他多么需要一双强有力的知识的翅膀啊!一个战士所能接触的知识面是有限的,但他要在这个限度内尽量扩充自己。能买到的书,买;家里有的,寄,别人有的,借。连杂志上的科学幻想、《参考消息》上的零星报道也不放过。
为了找一本意大利军事家杜黑的《空中制胜论》。半年内他求告过三所院校的图书馆,终于查到一些零星资料。作为战士,他不可能有专门的读书时间。他读过的《战争论》、《大战略》、《明天的战略》、《1985年——第三次世界大战》、《苏维埃武装力量体制》、《中东战争》等近西种军事理论著作、战史资料等书籍,和十几万字的笔记资料,全是用睡眠、娱乐、休息以及其它爱好的牺牲换来的。他的本子里夹着土星草屑,记不清是哪次训练或劳动间隙裹进来的;资料卡上散发着来苏儿的气味,那是他的腹部切开十四厘米之后,侧卧床榻,一边打着止痛针一边摘录的……他的著述与其说是知识的结晶,何如说是意志的写照!
……第七个午夜到来了。红线格纸翻过了将近一百页。山区的隆冬,夜凉如水。伤口的隐痛肆无忌惮地幅射,闹得五脏六腑无一处安适,早巳冻肿的手也越发僵涩。他对这近五万字的文稿及其中的近二十种图形,尚有多处不满意,但明天,也许复员,也许住院,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关于这个题目的探讨就此告一段落了,因为它所涉及的广度和深度,已远远超出了我知识、精力的范围和程度。但是现代战争的紧迫性和某些现实的严肃性,使我不得不将一些只鳞片爪的想法草草成文,呈交全军评判。”
“……《百战奇略》‘争战’篇中说:‘若有形势便利之处,宜争先据之。’今天看来,这‘形势便利之处’何止是高山、险隘?象电子、航天技术武器特别是军事学术理论等,均‘宜争先据之’,而现代战争,也并非等‘战’起来才‘争’,其中就包括和平时期各方面力量和学术思想的竞争!”
“我们伟大的祖国有辽阔的土地、空间,我军将准备在辽阔的国土空间与世界最大的军事强国交战!研究战场空间问题确已刻不容缓。最后,我恳请我军注意这一问题。”
他推开稿纸,无力地倒在发白的军被上,终于可以睡一觉了。然而思想的车轮依靠惯性仍在滚动。我要干什么?我写了些什么?别人将怎样看、怎样说?照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现实中,思想一旦超出名分的界限也会招来责难和奚落。何况是谁也看不见的什么“战场空间”呢?恍惚间,他看到某权威机关的专家们正掂量他那一沓卷了边的稿纸……糟糕,他们的脸色不妙……冷笑、质问、批判接踵而至……医生来了,他就要被当作疯子拖出去了!“不!你们等着吧,等战争来了你们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请不要忘记若干年前有人曾做过这种设想!”
“呼——”他擦着火柴,将他的著作付之一炬……他惊醒了。耳畔惊涛裂岸,霹雷掠空,那是他发烫的心脏在冲撞。他翻身下床,握笔写下:
“……我把光,投向未知的世界,欲划破战场的黑夜。
我把热,散发给广漠的空间,却愿自己蒙着雪。
我把生命,全溶进战争的血海,去参加为它送葬的伟业!”
最后写下诗的题目:《竭》!
“如果现在宣布我复员,我可以立即打背包了。”他四、归宿精神的宇宙如此广大,在这里只有飞行,无所谓坠落;只有转移,无所谓消失。不必担心,我们将同大地母亲一起,继续运行在太阳系。
汽笛悠悠,列车缓缓启动,北上黄河之滨。隔着车窗,我们的主人公向送行的战友挥手作别。——他复员了?不。这么好的战士谁舍得让他走呢?团长说:我愿拿六个提干指标换一个齐长明!几位整理齐长明材料的年轻干事则如发誓一般:如果需要,我立即脱下这“四个兜”,让一个位置给他!齐长明被留下继续超期服役。他此去郑州,是为看病,并获准接着探家,因为这期间他有两件重要事情要办。
那么他的论文怎样了?迄今为止,尚无任何专家作出评价,他没寄出去,因为自己尚不满意。但是我们称赞它并非毫无依据,比如,他从中抽出一些观点写成短论,作为“探测气球”投往《解放军报》“学军事”副刊,一年内竟然五投五中!先是以《还是提突不破的“防御空间”好》对一位副军长的学术文章提出商榷,继尔又以《国土设防应注意“空间差”问题》、《防卫作战应注意研究“时间差”》、《用“三面盾”对付“三板斧”》等新鲜见解引起热烈的关注和讨论。他的“两差”和“三面盾”等准确、简明而形象的概念很快为军事学术界所通用。年终“特约评论员”的文章中特别列出了他提出的防御“空间羞”“时间差”两个“新课题”。——这是后话。让我们还是回到列车上来吧。
他随身两件行李,其一是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其二是个床头柜大小的古怪家伙:“陆空1式战场空间模型”,权借车上老乡之语,简称为“鸡笼子”吧。“这个孩儿可顾家,几千里地,治个鸡笼子也朝家里扛!”齐长明无可奈何。时近年关,车上很挤,绝没有盛得下“战场空间”的空间,他只好双手托在肩上,一站又一站。最后老乡们看着心疼,硬给他塞到行李架上。可叹大密度、多层次的“战场”竟抵不过现实中一只米口袋,眼看着被挤成爱因斯坦预言中的“弯曲空间”了。
他在郑州看病只用了半天,其余两天半是等待一位来自北京的朋友一一清华大学学生卞海洋。当初开封十六中的《少年文丛》被查封之后,十五中却有人接过他们的旗帜办起了《朝晖》,主笔便是卞海洋。于是他们成了莫逆之交。海洋十分赞赏长明关于“战场空间”的想法和勇气,并以他所学之长给以无私的帮助。为切榷探讨,两人有时一个月内书信往返三四次,其密度与热度足使他们未来的情人嫉妒。如今海洋放寒假,他们约好在郑州会面,到会的还有男排运动员陶涛、法律系学生张冰等。他们的别开生面的“学术讨论会”,便是齐长明此行要办的第一件大事。
齐长明远别归来,姐姐学校放假,妈妈自然喜出望外。可望着久病之后面色苍白的儿子,又不觉目含泪光:
“长明,妈给你寄的……钱,收到了吗?”那是长明住院期间,她从照片上见儿子十分消瘦,想“破例”寄点吃的给他补养一下,又怕影响不好,犹豫再三,寄了五元钱。五元!
“收到了!妈妈,”长明很是兴奋,“那阵儿我正好等钱用!”
“是吗?”妈妈受到莫大安慰,“那你买什么了?”
“你看——”长明从提包里掏出三本书来,“一套《第三帝国的兴亡》,四元七角,还剩三角呢!”
“…”妈妈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
长明恍然想到了什么:唉!大过年的,一分钱的礼物也没给妈妈带……但是,他给爸爸带了。“爸爸,那个‘战场空间’问题我写出来了。”
齐部长近日感冒发烧,卧病在床。“噢?放这儿吧。”爸爸脸色不大好看,是因为病吧?齐部长当过军事科学院的研究员,又博闻强记,可称我军土生土长的学问家之一。他作风民主,思想活跃,尤其鼓励年轻人勇于探索和独立思考的精神。他曾说:古人云“人微富轻”,我看许多时候倒是“人微言重”。我们写文章、讲课不但要能引用领袖怎么说,上级怎么说,也要有勇气引用某某教员怎么说,某某炊事员怎么说……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却有些估计不足。(做父亲的都这样?)长明最初告诉他准备钻研一下“空间”问题,他误以为是指外层空间诸如卫星、火箭之类,回信时给他讲了个“鼯鼠学艺”的典故,提醒他不要好高务远、贪多求大。长明信称爸爸的话很是,一定牢记云云,而今天他竟说“已经写出来了”!
不管怎样,既有学术文章放在床头,不论是谁的,齐部长向无不看之理。待长明退出,他便取出眼镜。戴上,又取下……下了床,俯在桌前,又站起来……他的感冒似乎好了,五万字一气读完。“长明!”
长明忐忑不安地走进来。
“误会了,误会了!咹?爸爸委屈你了嘛!”部长仍然目不离卷,“有意思,很有意思。你过来——这一段指的是什么?”
自此,齐部长每天下班回来,必然与儿子有一番平等而坦率的讨论,常常从卧室说到餐桌上。这正是长明此行要办的第二件事。只是姐姐常常要击碗示警,因为菜全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爸爸常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儿子的漏洞和错误,这使他冷静。但“先得月”的并非是儿子一方。儿子的某些提法和图示,爸爸加以改造,已“擅自”、引入贵校教材;更何况,他不是也感到后辈逼人了吗?
正月初三,长明决定提前启程了。临走,爸爸问他:
“万一你的研究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了重来!只要对未来战争有用,我情愿搞它一辈子。”
“如果组织上决定你复员呢?”
“那就作个军外的军事学术爱好者,我还是要搞!”
真的,途中的“讨论会”上,几个同学——包括当初断定长明此举为“一生中最大失策”,又担心他将被视为“异物”的那几个年轻人一一谈到兴处,曾经动议:一旦长明复员,他们将成立一个业余的“国防空间军事学探索者协会”。每年把研究成果汇编一本,呈报军委,供参考、采纳或者批判;不取任何报酬!
“好。”爸爸用一个字说完了他的全部嘱托。
权借这一个字作本篇的休止符。因为不论以后情况怎一样变化——一提干也罢,复员也罢,都没什么可说的了。
1982年4月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