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生活纵有酸甜苦辣，加在一起仍然是迷人的。连长、指导员都是品质端正、思想活跃而喜好学问的青年，城市兵在这里被当成“宝贝”。他们编小报、办讲座、赋诗作画……把一个施工连队的生活闹得生气勃勃。齐长明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手榴弹投掷训练改革成功，不过是初试锋芒，他分析我军训练三起三落的教训，观察连队工作中曾经重复出现的形式主义等违背科学的现象，认为只有从哲学的高度才能高屋建瓴，影响长远。他阅读了革命导师及艾思奇、李达等人的哲学著作，自订了《哲学译丛》《哲学研究》《实践》等刊物，广泛搜集资料，计划写一本《练兵场上的哲学》……他在给同学的信中写道：“我爱科学，尤其热衷于以科学治军制敌的事业！”他以诗言志：“假如有人问我，你的幸福是什么？我一定告诉他：是鲜红的军旗上有我的血！”同代人组成的社会，用奇特的火焰冶炼着每一个青年，希望他变得十分纯粹；而当新的他以比较纯粹的面目出现时，人们反而认不出他，不理解他了。他于是成了“异物”。
一次齐长明到武汉出差，在招待所与一位干部闲谈中得知他当过俄文翻译，齐长明腾地跳下床来：“你给我当个老师吧！我太想学俄语了……”他立即上街买了教材和教学唱片，相处两天，他学会了三十三个字母和一些单词。这位干部也在齐长明所在部队的驻地工作。星期天长明常常跑十几里路去登门求师。那时社会上正流行“英语热”，他的全家又都是英语爱好者，得此消息，妈妈简直大发雷霆：“你疯了！”长明信中答道：“妈妈，我是军人，而我军的主要作战对象将是苏军。你说我应该学什么呢？请放心，等我掌握了俄语，英语还是要学的。”
家长、同学、战友，多少人劝他早些准备功课考大学。不用劝，他非常渴望学得真才实学回来为部队服务，并且早就在准备了。但正在临近高考的关键时刻，一个新的军事学术题目闯进了他的脑子，他被这个题目的重要价值（至少他这样认为）深深激动了，但这显然要花费巨大的也许是半生的精力。“肉亦我所欲，鱼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肉而取鱼者也。”他断然舍弃了考大学的打算。
同学们大为震惊，劝的、“骂”的、激的，一致断定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策。长明答道：“放弃这个题目，我将抱憾终生！如果你们是军人，也会这样选择的。”
薄闪闪一套草绿军装，谁能猜透它的涵量？虽然只有“两个口袋”，如果把它填满，将容纳多大的天地啊！齐长明把他的整个生命都装进去了，因此，当他意识到将要脱下它的时候，岂不比死更可怕吗？他与爸爸谈话的第二天早上，病友告诉他：“你昨天睡着以后哭了……”
三、亮线
为了天空中一道稍显即逝的亮线，它（他）愿把整个生命充作燃料汽笛一声长啸，列车驶出郑州，隆隆南下。齐长明出院归队了。四年前，他就是沿着这条路开赴军营的，而今天是沿着它走向复员的时刻。
复员，是他自己估测的。难道还有问题吗？-颗隐蔽在左肾的石头跟他开了个小玩笑。正如高速公路上一颗石子可以颠翻一辆汽车一样，这颗结石使高速飞奔于理想之路的齐长明，走了个大曲折。由于这颗石头，他未能住完教导队，连参加理论考试的机会也因手术错过了，提干已不可能。更要命，左肾结石刚摘除，右肾又发现一颗。他的身体看来已不适应基层工作，部队又处在精简整编的时刻，一个超期服役的老兵还不该复员吗？
几个月前同父亲的谈话虽然是一场虚惊，却提醒他较为冷静地估计了形势。军队需要更新，需要强壮；为了爱她，必须离开她！剩下的，只是怎样有效地利用这段时间，来一个最后的冲刺。从确诊之日起，他就同医生一起向顽石发动了总攻：早晨起来，喝一暖瓶水，饭后喝一碗“排石汤”，然后针灸，然后吃利尿药，然后打一针舒张平滑肌的阿托品，接着就开始蹦，忍痛不停地蹦，直到蹦不动为止…他决不吝啬力气，他愿意多蹦、快蹦以提前达到“蹦不动”的状态。因为那同疲劳一起到来的时间是属于他的。
“齐长明又跑到哪儿去了？”护士以明显夸张的调子从走廊喊出来。她们对这位象姑娘一样腼腆的大个子兵，有种特殊的兴趣。他常常为思考问题而忘形，却又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因此，当他突然发现护士站在面前的时候，立刻站起来：“啊，我是不是忘了……打针？吃药？”
“吃饭！”
“噢，对不起，我没表，我……”他慌里慌张地将纸笔书册塞进挎包，转身就走。——嗯？门怎么锁了？
——那道栅门每天定时开定时锁，他早该知道；即使忘了，老远也能看见。可他常常执迷不悟。护士站在原地嗤嗤讪笑，她是故意看着他“误入歧途”的，这对人真是一种享受。她们都知道齐长明读的、想的、写的定是极有用的东西，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真要知道了，也许要吓一跳呢，因为那与他的身份和谦卑的外表太不相称了！
一九八〇年十月一日，祖国三十一岁诞辰，她的久卧病榻的儿子要奉献一份薄礼一一寄给全军院校工作会议的建议书。他根据外军各种军事理论体系的复杂性和不可否认的某些科学性，认为我军仅靠短期集训和自学培养“敌军通”是远远不够的，从长计议，他建议创办“外军研究学院”，并对教育方针，教、学员的来源和使用，以及筹办步骤等做了具体设想。其愿望之诚笃、视界之广博、思考之周密，令人不敢相信出自一位战士之手。
紧接着——就在他即将手术和刚刚做完手术的二十多天里，他写出了两万余字的《步兵分队班长组织训练常识》（草本选编）。他当过三任班长，又在教导队当过“班长们的班长”，深知其中大有学问，可惜分散在各人的脑子里，待新班长摸到门路，已快该复员了，他的继任将从头摸索。为了缩短班长进而一茬兵员的成熟期，他觉得有必要为班长们写写书。住院以来，他已起草了三十几个题目，这两万余字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迫于新兵训练即将开始，一批新班长就要上任，同时也意味着他要复员了，只好暂时将这个“草本选编”留给战友参考。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闪过。目的地临近了。住院半年，双肾结石总算卸掉了二分之一；而一颗积郁在心中的“石头”却越发沉重。他之所以在手术后十天就急于出院，主要就是为了那个更大的孕育了将近两年的写作题目，他决心在复员之前完成它、留下它，尽一个老兵的责任。如同远行的游子扑进母亲的怀抱，齐长明回到了青山腹中的小小营部。
营长罗先贵一气读完齐长明病中的著述，激动非常：“太好了！小齐，太及时了……”当晚便开始向即将投入新训的班长们讲授，尔后火速呈递到团长手里。罗先贵也是个军事学术和业余写作爱好者，对齐长明计议中的论文，他早有所知并懂得它的意义。打量着部下清瘦的面容，他本想让他好好休养，但更愿成全这个老兵的最大心愿。他与教导员决定暂不安排齐长明的工作，给他以充分的时间保证。齐长明把行李搬到紧靠西头的半间斗室，关上了屋门。
“《战场——空间与‘战场空间’问题》。”
“本文试图从哲学而不是专业角度探讨战争问题，认为认识现代战争的关键，在于认识现代战争的战场。说明：”
“一、现代战争是‘复合立体战争’，‘战场’的概念应赋予新内容；”“二、通过初步分析战场复合立体空间的结构，揭去未来战争神秘的面纱，为达成控制奠定基础；”“三、”两年来积聚的心血，汩汩地流泻在红线格纸上。党的三中全会以后，一些外军资料开始传到了部队。齐长明在阅读零星资料尤其是第四次中东战争的资料中，朦胧地意识到战场空间是一个十分重要却未被充分注意的问题。当时，我军正大兴协同训练之风，齐长明对我军跨向未来战场的这一大步由衷振奋；但也看到许多入仍然习惯于旧有的眼光，他们平时所做的往往与他所了解的现代战争的需要南辕而北辙：兵员、骨干按比赛而不是作战、的需要选配，训练、演习中只有地面概念而完全不顾空中的敌情……有张报纸载有一张我机演习投弹的照片，经推算，他发现该机的高度恰在敌人多种防空火力交叉的“防空空间”之内，很少可能接近空投地域……这种状况对我军担负的使命是多么危险啊！
“现代战争中，人们不再需要以数小时跑完马拉松全程了。一架大型运输机几小时内就能把一个加强营投运到五千公里以外的战场，导弹越过万里重洋也顶多止限在秒与分的时间单位内……这一切都迫使人们改变传统的战场时空观…作为现代军人尤其是指挥员，必须打开思想的‘天窗’，必须考虑到战云里那个‘看不见的王国’。（牛顿喻潜在物质及规律语）——战场复合立体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