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谜一九七九年十月一日,某团的比武大会上卷起一股旋风:众目睽睽之下,有一个连队竟夺走了全部六项比赛的四个冠军和一个亚军!而夺魁的又偏偏是全团第一号的“老后进”——一营机枪连。自卫还击作战,全营有三个连队荣立一等功,一个连荣立二等功;他们呢?光板!归营两个多月里,又连续发生大小事故十几起,每天闹情绪卧床不起的“精神病号”十六七个。“八一”全团每个机枪连抽一个班比赛射击,他们的六名射手全部“光头”。怎么今天?
“肯定是偶然性!”人们说。可是这种“偶然性”为什么总是降临到他们头上?此后一年,凡是团里评比的内务卫生、军马训练、武器保养、副业生产、食堂管理、营具维修……他们几乎什么都第一。就连给团里广播室写稿子,也是他们连最多!
最轰动的还是一九八〇年老兵退伍。这天,团党委召集各工作组汇报。这是一年中最使干部们挠头的工作,呵是派驻一机连的后勤副处长若无其事,慢腾腾地说:“我在连里好象没事可干一样呵!退伍名单一公布,老兵们光忙着做好事。救济款、医疗费,没争的闹的。连里要杀口猪慰劳老兵,老兵们拦住圈门硬不让进……”
“你讲鬼话!”听的人几乎火了。
这真叫我们的副处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嘛!”
是啊,一机连并不远,过河就到。不成想,凡过河看过一眼的,回来无不拍手称奇,而没过河的,全都不信!
团党委简报上介绍,师党委通报表扬,人家说搞宣传的会吹;《战斗报》登了,人家说笔杆子会编。消息传到军里,政治部主任就在老兵离队前一天下午亲自赶到该连,话不过三句,便单刀直入:“把复员老兵集合起来,我一块看望一下,怎么样?”这问题提得太内行了:到这时候,还想把他们集合起来,岜不比平时集中千军万马还难?陪同的团政委忙说:“怕没有几个在家了吧……”
“有几个算几个。”
于是,值班员哨子响了。五分钟后,首长们被请到了集合地点,一看,齐刷刷站着两排,一个个着装严整,精神饱满。排头一位跨前三步,“啪”地一个敬礼:“报告首长,一机连二十四名退伍战士,除一名去军需股办手续外,其余二十三名全部到齐。请首长指示!”
“……啊。”惊奇,振奋,感动,主任不由得喉咙作梗、眼眶发酸。难道还需要问点什么吗?
也许是事情太离奇了,军政治部主任说了,有人仍不以为然。于是,团政委出了个主意:干脆,请兄弟单位派人亲自来看!好办法!师里通知各团和直属队各派一名指导员,要最有经验、最肯动脑子的,带背包到一机连考察四天,愿找谁谈就找谁,愿问什么问什么。要求只有一条:四天之后,必须把所见所闻如实向本单位报告。四位小专家在一机连住了三天半,觉得没必要再住下去了。临走,四个人的结论只有四个字:口服心服。一机连在短时间内确实发生了了不起的变化,这一点已为越来越多的人证实了。但是紧接着又有一个谜:它的诀窍在哪里呢?人们只知道一个名叫李随国的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接任了该连指导员……可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是神仙又能办成几件事?其实,奇迹不奇。魔术师如果把他的底儿亮给观众,相信人人都会说;啊,早知如此,我也能做。何况,李随国还不是魔术师呢?
冥冥中有了一杆秤一九七九年八月七日闷热的傍晚,李随国背着个湿漉漉的背包跨过了那条小河,脚步殷切、兴奋而又有些沉重。
一个月前,这个连队已到了这种地步:团党委不得不下决心将五名干部一起转业或调走,另请师党委派一名新人重建该连。那时候,他刚从步校毕业,在干部科帮助工作。
一天,科长说:科里原准备把你留下,但是你的老连队需要一名指导员。何去何从,你考虑一下,三天后答复我。
留在干部科的好处,李随国当然明白;可是感情不容他选择,他必须回去,因为那是他的连队。他在那儿入党,提干,调学,在那儿度过了一生中最难忘的四年。现在,连队落后了,他更不能丢开她,如同灾荒年月不能离开饥饿的母亲。
记得他从步校刚回来那天,半夜一点钟赶到了老连队,摸黑钻进了老战士吴家中的被窝。吴家中一把抱住他,哭了:“唉,你不知道咱连乱成啥样了……”吴家中诉了半宿委屈。李随国心情沉重。他甚至后悔当初不该进步校,不该离开他们。“回去!”他决定了。凭他当排长时的印象,他觉得是有把握的。“至少,我听他们诉诉委屈,一起说说笑笑,也可以让他们快活些呀……”
但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到任头一天早晨,李随国抱着扫帚从前庭扫到后院,有的战士竟抱着膀子站在门口看新鲜;他提着桶把饭送到一个又一个“病号”的床前,可他前脚刚出门槛,身后就传出讥笑:“这还差不离儿,指导员亲自送饭,还带白糖,以后发扬……”上任第三天,李随国点名就可以不用花名册了,可他在一次次谈话中所遇到的敬而远之的目光,是多么陌生!当李随国头一次回连的时候,一个素不相识的新兵曾向他发过不少牢骚。可如今找他了解情况,他却说:
“唉,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好讲的……”
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李随国不再是客人,而是连队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了吗?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觉得象是被人劈头盖脑打了一顿耳光。还要了解什么情况,找什么“病根儿”!这就是根儿!当时,新班子还没有配齐,暂时只有李随国和新提的排长方学七、司务长王建设。三个人,却代表了一届新的支委会。他们下决心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负责的这个领域恢复党的形象,重建党的威信!
八月十五日,李随国上任第八天,他在全连面前第一次发表正式讲话:“同志们!你们愿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吗?我们不能活得更好一点,更象个人样子吗?连队落后,根子在党支部。要改,首先从党支部改起,从干部改起。谁有意见,谁有委屈,谁有怨气,统统放出来!我的门,党支部的门,一天二十四小时冲你们开着!”
这一锤不可谓不重。兄弟部队有一位战士在宿舍住着,隔着窗户听见了李随国的“施政宣言”,激动地做了全部记录,并连夜给团广播室写了稿子,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指导员。可是一机连这面鼓好象是实心的——没多大回声。李随国的门虽然二十四小时都开着,仍然没有入主动向他反映情况。
有顾虑。好吧,李随国又做了个“意见箱”挂在门口,他举着钥匙向全连宣布:“钥匙只有这一把,在我手里!”他每天打开箱子察看一次,开到第十次,里边依然空空如也。
李随国咬着牙把尴尬和气馁咽进肚里。他不能退却!
为了让连队从不正之风的旋涡里冲出来,他准备付出双倍的气力。第二天军人大会上,他发给每人一张白纸,告诉大家:“不提具体意见、不署名字也可以,只要写上‘不准干部如何如何’就行。我们一起给干部立个‘法’!”
成功了。当天下午,他收到了一百四十多个“不准”,加上他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连夜整理出三十八条,“不准到炊事班捞油水”,“不准收礼受贿”,“不准歧视来自农村的战士家属”…明确、具体,条条都有针对性。支委会通过后,他们在饭堂里张贴,在大会上宣布。“支部把准绳交给你们了!凡有违犯者,每个人都有权抵制!”
人群里一股热流滚动了。但是李随国立刻就发现自己被推到了前沿。第二天,一位前任干部来了几个“关系户”,他家属明明在连里住着,另灶做饭,他却让炊事班给炒菜待客。炊事班长找李随国来了,李随国说:“不炒。”炊事班长出门不过两分钟,那位同志便进门了。“小李子——,我来了几个客,让炊事班给我炒几个菜,——你去说。”李随国恭敬地请他坐下,说:“这事,恐怕我说了也不管用——支部有‘三十八条不准’了!我相信,如果咱俩换换位置,你也会这样做。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啊,你得给我们新干部做好样子呵……”“哼!”那位同志一摔门走了。——这是第一件事。
没几天,五名要走的干部联名向支委会提出,要连队给他们每人买一个旅行包,并说这是上届支委会讨论过的,别的连队已经买了。李随国说:“这事我查过了,上级没有这个规定,本身又不合理,别的连队都买了咱也不能买。”这是第二件。
第三件,李随国主持支委会卡下了一份入党志愿书。
填表的战士工作表现一般,请客送礼出名,于是又填党表又被推荐上步校,群众议论很大。李随国说:支部不能接收这样的党员。为他一生的道路负责,我们也不能让他这样入党。
这三件事,件件都在刀刃上,无论当事的还是旁观的,都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这回可真干了!正是一个“真”字,使这把锈锁启动了。首先是两位新干部觉得有了主心骨,小腰板挺得溜直,一个说:“指导员,训练、施工的事交给我,你只管抓大事吧!”一个说:“后勤这一摊子你就别操心了,有我在,谁也别想从伙里夹走一根柴禾棍儿!”战士们更是一片嘁嘁喳喳:“照这样嘛,在部队干还有点意思……”连一位要走的干部也说:“唉,要是李随国早来两个月,我就不走了!”
……那位被卡了党表的战士,在李随国找他长谈之后,曾对他的老乡说:“我知道大家都瞧不起我,我也是没办法呀……”这话使李随国感到了深深的刺痛。不走“后门”就入不了党,这是多么荒唐的逻辑!这样的支部,这样的党员,还有什么先进性可言!必须从根本上堵死这条路!
支委会根据连队的实际可能,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一天,李随国召集全连同志,逐条学习党员的八条标准,尔后布置大家以这八条为准则,采用无记名投票的办法,当场选出四名优秀团员,作为党的培养和发展对象。
三寸纸条捏在手上,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信任和责任,各自用最庄重的书法写下了自己最信任的名字。
选举结果:陈植堂、赵永华、王力友、袁海峰四人当选!
从观望与担心中惊醒的会场滚过长长的掌声;而四位当选者却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四个什么人呢?
还是在李随国下连的那天傍晚,连里有的人去看电影,有的去会老乡,有人在打扑克,乱糟糟一片。这时他听见营房背后有流水声,转去一看,有个战士正满头大汗地掘沟放水浇菜。营里只有一台抽水机,每次轮到本连使用都是晚上,他每天都闷声不响地干到深夜。这就是赵永华。自卫还击作战中有一个战士,虽没有打死一个敌人,可是无论抢渡激流,攻打高地,或是断粮断水的时候,他的肩上始终扛着两箱子弹,随时保证战斗需要。凯旋归国,全连只有他一个人“傻乎乎地”把子弹扛了回来。但是他没立功也没受奖,他不争不闹,依然象个老黄牛一样肯干。
有人说:“什么时侯这个人要能‘红’起来,一机连就还有救……”这就是陈植堂。
还有王力友和袁海峰,也是以忠诚、正直、任劳任怨著称而在“功劳簿”上默默无闻的人。他们是四个“老实人”,埋头苦干的人,在恶劣的环境下顽强保持着优秀品质的人,是这片荒芜的土地下深埋着的金矿!今天,群众把他们挖掘出来,连同自己被埋没的是非观和希望一起献给了自己的党支部!
群众和支委会的意见达到了惊人的一致。这使支委会和群众同时得到了鼓舞。自此正副班长的提拔,给养员、炊事班长的选配,送教导队培训和立功受奖的人员名单,~般均由无记名投票推选出来,供支委会讨论决定。党支部的首要责任是正确地提出条件,保证选举正常进行。战前被不明不白撤了职,却忍辱负重苦战立功的一班长王学文,恢复了职务,并受任在排长缺额期间负责全排工作,虽然他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赌气顶撞新任党支部书记;被称为“比农村兵还能吃苦”的城市兵刘建设,曾公开对新任指导员表示不信任,仍然荣任了连队的给养员。“关系学”被缴了械,而深孚众望的优秀战士毫无例外地得到党支部的信任。无形之中,党支部成了人们心中的一杆秤——连里无论什么人和事,都将在她面前显示出真实的重量:
老实人、肯为人民办好事的人吃不了亏;投机取巧、藏奸耍滑的人占不了便宜。进步、前途、命运,归根结底在你自己手上;只管放开手脚干吧!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
九月的一天下午,陈植堂等四位“老实人”举行了激动心的人党宣誓。第二天是星期日,天不亮,李随国就听见有人哗啦哗啦扫院子。当天涌现出好人好事四十四件;此后一周内,做好事被发现的有二百三十多起,破天荒,创纪录。…荣誉,连队的荣誉,从来没有被看得这样重。
周末到营里参加歌咏比赛,不知是谁的主意,每人都背了一壶润嗓子的凉开水,唯恐使不上劲。歌声一起,声音是少有的整齐、洪亮。乐得教导员呼地站起来,以夸张的姿式带头大鼓其掌。这一天,一机连夺得了几年来的第一个“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