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眸子清澈无比,眼里似有星辰,惊喜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她认出他了!也没有忘记他!
沈初荷端详着眼前欣喜若狂的少年,像是重拾了什么丢失的心爱之物一般,眼底闪过一丝心疼,捏了捏他的脸,语气微弱,“阿念,你真叫姐姐好找。”
侯念握住那只正捏着自己脸蛋的玉手,面上浮着浅浅绯红,眼底一片赫色,宛若一个羞涩的少女,呐呐道,“昨日姐姐也没能将我认出。”
这声音听起来煞是委屈,还有一番撒娇和责怪之意。
沈初荷抬眼看着眼前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不禁有些无可奈何,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也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她要怎么说,说自己十几年不见他,他已变了模样,无法认出?还是说她早以为他葬身野外,无处可寻?
如今他能将她认出,虽是因为她身份特殊,但十年前的侯念也仅是个三岁大点儿的小不点,哪明白什么是身份,况且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名字,他就凭空消失了。
若非要说出为什么,那便是那时候他牢牢记住了与她经历的没一幕。
回想起曾经的浮云往事,忽觉遥远。
神识恢复,迎上那双可怜啾啾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却被盯得有些害羞起来,脸‘倏’地红了一大片,轻咳两声,轻纱般的长袖掩去半张脸,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底气不足的道,
“是姐姐不好,阿念能否原谅姐姐?”
听罢,侯念便收回刚才那我见犹怜的样子,眼珠一转,眸光流转,计上心头。
那清冷而舒缓的声音响起,“原谅也可,只是……”
“只是何事?”
“姐姐要答应我一件事。”他狡黠一笑,给那张灰扑扑的脸平添了几分颜色,意外的好看。
“何事,你且说说。”她当然不能一口答应,万一阿念说的条件她做不到,岂不是为难了自己,又失信于他。
“等你十八年华,我娶你。”
他似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真诚却又胆怯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霎时间,仿佛停止了呼吸,似害怕听到拒绝的声音。
沈初荷却是一窒,那双常年漫不经心的狭长眸子,微微有了与往日不同的情绪,她竟然是没法一口回绝眼前这个孩子。
还未待她回复,侯念突然噗嗤一笑,低头用额间点了点她的额头,双手背在身后,调皮道:“骗你的呀,姐姐。”
沈初荷骤然松了一口气,又被他调戏了一番,忽觉这孩子太过调皮,哪是曾经那个怯生生的小阿念?不由嗔怪一声:“阿念,婚姻之事,岂可戏言?”
侯念转过身不看她,顺过她手中的糖葫芦,吃下第一个,毫不在意的道,“姐姐知是戏言,为何还松一口气?”
难道不应该生气吗?
沈初荷被他这么一问,却有些发难。不知怎的,她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与太子殿下有婚约一事,生怕他知道了,就会逃掉一样…
这孩子其实与她不过几面之缘,第一次在她四岁的时候,第二次便是昨日,算上今天,才是第三次。她却不知为何,不想看到他失望失落的表情。许是因为她知道他从小境地就那般可怜,心生怜悯吧……
“姐姐。”
侯念转过身,不再似刚刚那番调皮之态,眼神突然炽热起来,看起来有些凝重。
“何事?”
“你和太子,是否已有婚约?”
不知为何,沈初荷觉得他此刻的声音,夹杂着不甘和微微失落之意。
她不想告诉他,但是也不能骗他,婚姻大事,又怎欺瞒得住?
“是。”
“…”
说完是,她便不敢再看他,生怕他又露出那种让人没有办法的神色,以及失望。
“也好。”
良久,侯念又吃了一个糖葫芦,轻飘飘地道。
沈初荷低头,嘴角似有一丝苦笑,随即掩去,三两步走上前,与他并肩。
“被包子铺赶出来,作何打算?”
她望着前方,打算不再去想那些扰人心神的事,遇见故人,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相逢即缘,何必为些板上钉钉的事苦恼?
“随处流浪,四处漂泊。”他继续吃着糖葫芦,丝毫没打算还给沈初荷,竟是一点也不客气。
好歹,也是她付的钱,给她吃一个也好啊。
沈初荷看他漫不经心的四处乱瞟,知是不太开心,但也无奈,轻叹一口气,讪讪道:“这样何时是个头?”
“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前哪管身后事。”他不在意一般,吃了最后一个糖葫芦,擦了擦嘴。
沈初荷望向他的侧脸,若有所思,指腹在手腕摩擦着,似是思索着什么东西。
侯念见她突然不说话了,转头看了一眼,只见眼下的女子正盯着自己,长长的睫毛卷翘的扑朔着,就像一把菩提扇,把温柔的风扇进了他的心底,荡起一波涟漪,痒痒的,麻麻的。
这种感觉,他感受了不知多少次,每每遇到她,他都如第一次看到这幅模样般,清新,如沐春风。
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又沉沦了。
儿时的那段记忆,总是耳目尤新,她就像一道光,劈进了他黑暗无边的世界。让他以为,这个人就是他的救赎。
他正欲开口,沈初荷便道:“不如,你随我到沈府去。”
他却是一惊,张开的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婉转之际,听他有些欣喜的声音响起:“听姐姐的。”
沈初荷见他已不似刚才那般孩子气的傲娇,欣慰一笑,打算回去与父亲商量商量,让阿念入到沈府,找个杂活做做,让他有个落脚之处也好。
“对了,你说那包子铺的老板用动物的死尸做肉馅,是怎么回事?”
此番也算达成一致意见,便回想起刚才的事,身后的两个侍卫仍紧跟着,护他们寸步之行。
“姐姐可能不知,这百姓市井,近来有诸多怪事。”他手里拿着刚吃完的糖葫芦签,做了一个不是回复沈初荷问题的回答。
“如何?”
“那包子铺的肉,确实是用死尸动物肉与新鲜肉混做的,阿念并未撒谎。今日被那些人追赶是因为我在他卖包子之际向客人揭露真相,他们不堪被批,便拿我出气。”
想想刚才那番阵势,若是没遇到沈初荷,他挨一顿毒打是免不了了,命大尚且苟活,运气差点儿就横死街头。
虽知道揭露恶行风险之大,但想着这么多人被蒙骗鼓里,觉得这商户不计后果的赚黑心钱,自己理应不能坐视不理。
他这十四年来,本就过得颠簸流离,上顿顾不上下顿,凄惨至极,也没什么好期盼的,若是死了,倒也痛快。
但他总觉得自己的命就是那么硬,每次都绝处逢生,在自己以为快要一命呜呼归去西鹤的时候,总能奇迹般的逢凶化吉,苟活至今。
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我自是知道你不会撒谎,只是端的他们从何处弄来的死尸动物肉?”
沈初荷思索起来,平白无故的这些商户也不会特意去找一些死尸吧?况且虽然都是肉,但口感都不太一样,这样做岂不是冒大风险还不划算。
特意去杀一些动物就更不用说了,好端端的有屠宰场给你准备好猪肉,你费那么大力去杀些不是家禽的动物然后自己洗啊宰啊,若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干?
“正是问题所在。”
侯念咬着那根长签,眉头微蹙,思考着这个问题,沈初荷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死尸动物虽是替他们节省了不少成本,但特意去捕却是本末倒置了。
况且肉的口感不一,做出来的包子肯定会让人感觉怪怪的,这些商户真是被钱冲昏了头脑,以小失大。
“那你这几日可有什么发现?”
太不妙了,处处疑点,有必要回去同父亲探讨此事,有可能会发现什么大问题。
且死尸动物肉本就不健康,吃包子的顾客拿着钱买了些不良商家的食物,失钱事小,若是因此得病,才事关重大。
既是商贾大家,怎能坐视不理?自古以来,都说无奸不商。可是商人虽都唯利是图,但大部分都是有良知原则的,不会以他人性命去谋钱财为前提啊。若是可以,谁又不想既得民心,又获财势?
沈府几百年根基,能稳如泰山的坐落在京城,经久不衰且越来越蓬荜生辉,自是有它自身的筋骨和血肉,获民心,得以拥戴,长存于世,足以传承。
“的确有所发现。”他挑挑眉,转到她面前,后退着前进,嬉笑道,“不过,此地不宜说事。”
沈初荷微微扬首,眼尾上翘,美目婉转,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指尖轻点他的额头,轻声责骂,“调皮。”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京街人流涌动,人多口杂,况且隔墙有耳,并不宜讨论事由,还是回沈府坐下来细谈比较好。
况且两个侍卫大哥一直跟着他们,真是一点也不方便,走哪都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人,引得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
说着两人便往沈府赶去,步行虽慢,但沈府本就位于京都繁华地区,所以并不难找,也不是很远。
一刻钟之余,便到了府门外。家丁见沈初荷回来,恭恭敬敬的鞠着身子,唤了声声,“小姐。”
沈初荷进门后,便对两名侍卫大哥道,“侍卫大哥,若是累了,进府中休息一会儿,再行离去罢。”
两名侍卫却是客气的回敬:“不必,将小姐安全送至府邸,我等便要回去复命了,多谢款待。”
她凝神望了片刻,嘴角挂起微笑,“有劳照顾,烦请替我谢过太子殿下。”
“定会传达。”说罢两人便拱手一揖,退出府外,闪身消失了。
侯念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表情有些不屑,心想:太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进了府中,来来往往的家仆都恭敬地唤她,又瞥见她身旁带了个脏兮兮的少年,微觉诧异,但也不便多问。
沈初荷回到自己的寝殿,唤了贴身丫鬟,交代了事宜,换了一身行头,出了寝殿走向等着他的侯念,使了个眼色,温柔招呼他,“随我来。”
侯念跟在她身后,眼睛眨巴眨巴着,发现她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装束,煞是好看,又俏娇又动人。
低头凑在她耳边悄悄说,“姐姐,你真好看。”
沈初荷却被这声低低的嗓音给震了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闹了个脸红,而后听他在耳旁嬉笑一声,很是无奈。
不再理他。
沈初荷引他去领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又让府中管事带他去沐浴更衣,折腾了一会儿,他才缓缓从洗浴的房间里出来。
出来后便要去寻沈初荷,原是说,他且先收拾,她去找沈老爷告知此事,若他出来,便去凉亭等她。
于是他迈着大长腿,去找沈初荷所说的凉亭去了。
自是交代好的事,自然有人为他引路,所以他便顺着指的路欢快的走去。走到离凉亭两三百米处,发现亭中坐着一人,正在看书。
一开始他以为是沈初荷,乍一看背影很像,越靠近越仔细看,便发现此人并非沈初荷,这人看起来似要瘦小些。
正在迟疑要不要向前走去时,看书的那人忽而转过头,看到了离她十来米远的人,确是惊鸿一瞥,瞳孔骤缩,眼底一片惊艳之色。
那女子却是盯着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手中的书随着风乱翻了页,她仿佛听到了不远处的侯念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不,是她自己的。
此时侯念却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觉好像打扰到这个女孩儿看书了,有些歉意,正准备道歉,那女子抢先发了话。
“你是谁?”
此声正是沈怀念,她与沈初荷长得并不像,性格也天差地别,沈初荷是沉静中带着俏皮,而她则是深沉里掺着孤僻。
侯念并不知该如何回答,细细说来太过麻烦,但不说话又不礼貌,想了半天,还是回道,“侯念。”
沈怀念眸光转动,细细揣度着这个名字,同她一样,也有一个念字。
她刚刚那番失态,定被他发现了,不过她本就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停留得太久,现下想想觉得自己有点丢人。
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惊艳的人,就连太子殿下,都没有他一半惊艳。如果说,太子殿下是俊俏中带着刚毅的孩子气长相,那么他便是精致清俊中带着侵略性的俊美长相。
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又细又长,眉宇错落有致,舒缓又张扬,鼻梁挺拔,山根完美衔接眉骨之间。三庭五眼,无不标致,一张薄唇,显得有些冷峻,一头如泼墨的长发,高高束起,使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沈初荷也只给他一套黑白配色的普通衣衫,愣是给他穿出了风流倜傥、品质高档的感觉。
就只此回眸一瞥,她便被他吸引了目光,这个人,从何而来?为何在此?
正在疑惑之际,便听到余音袅袅,柔而有力的声音响起:“阿念。”
这一声,竟是不知道叫的是哪个阿念了。
侯念听到声音,便猛地回头,看见穿着一身浅粉的沈初荷一步一步走来,步伐稳妥,却十分轻快。
而沈怀念已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应道:“阿姐。”
沈初荷笑意不减,走到两人身边,入了凉亭,择一方坐下,拍拍桌,细长的眼闪着笑意,道:“过来坐。”
两人应声坐下,双双看着她,沈初荷端详了已收拾干净的侯念,眼底掠过惊艳之色,很快又散去,调笑了声:“念念,给你找了哥哥,可喜欢?”
沈怀念先是一愣,再是一涩,低了低头,声音很小:“阿姐,他是谁?”
“是我路边捡到的。”
沈怀念猛地抬头,一脸疑惑,捡到的?上哪儿去捡的,还捡了个名字跟她一样的。
沈初荷见她一脸惊异之色,点了点她的鼻尖,逗笑道:“傻念念,骗你的。”
一旁的侯念有些无聊,手肘靠在石桌上,撑着半张脸,看着沈初荷的一瞥一笑,眉宇间飞起了颜色,仿佛心情不错。
“阿念。”她朝着侯念那方唤了声,侯念便立即坐正,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阿爹说,晚上与你详谈。”
侯念便道:“姐姐,那我今后须在府中做些什么?”
“府中不缺人手,你不如跟着怀琛一同习武罢。”沈怀念微微侧身,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他,见他眉宇间的神色十分兴奋,刚刚还颇有些冷峻的五官,现在竟那般动人。就像一座完美的雕塑,活了过来,比之前更好看上几分。
他,莫不是喜欢阿姐?
“习武甚好,但何时能见到姐姐?”
他双手捧着脸,盯着前方的沈初荷,收拾干净的他,居然如此俊美,一双眼睛十分勾人,此刻又深藏笑意,让沈初荷不禁有些闪躲他的视线。
“阿念莫要调笑。”
她轻咳两声,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沈怀念,试图打散那灼热的视线,便对着沈怀念说:“念念,今日学得如何?”
“今日在读古籍,一些鬼怪传说罢了。”她翻看手中的书,轻点了一页纸张,将书递给沈初荷,又道,“阿姐可知,世间鬼怪,衍于杀戮,没于至圣。”
“当真有鬼怪之说?”她伸手接过书本,听闻两人应她。
“有的。”
“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