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胜国还是那个建议,下午会议上已经提过,那不尽是开玩笑。宋凌在省城家中暗藏一瓶顶级洋酒,路易什么的,号称十三,喝来像蟑螂屎水。把它贡献出来,两巨头共饮,他作陪,一人三分之一,宋县长喝不完的他包。眼下这种时候,一起喝酒,共同承担,比互相疑虑要好。
宋凌摇头:“有可能吗?”
游胜国认为事在人为。他虽然挨了一顿推打踩踏,一时声名狼藉,却没有放弃希望,仍然听命于柳书记,坚持四处踩地雷,看到二号车依然十分眼热。相信一切都会过去,酒还是有的,他还在等着书记上了县长接,县长上了轮到他。大家本来就在同一条战壕,各占一个坑,中秋节老百姓闹了一场,大家也没跑到其他战壕里去啊。
宋凌感叹:“你以为都像你。”
他把一个被列为高度机密的情况告诉游胜国:中秋节上午对游胜国挥拳施暴的人已被公安部门锁定,这个人姓黄,人称黄大脚,是莲塘村一个小痞子,以往有不少劣迹,出事后离乡逃跑。其实这个人并没有跑远,就藏在本县一个朋友处,捕住他不需要费太大劲,为什么警察不动手?也不向游胜国报告?这是柳和平决定的。因为抓人可能引发不稳,宁可先放着。对柳和平而言,游副书记挨顿打不算什么,一切以是否对自己有利为首要考虑。
游胜国骂:“妈的,我还说警察这么笨。”
5
谈话人员到了莲塘村,在救灾房工地现场找到了游胜国。谈话人员一共三名,两名来自省里,游胜国不认识,第三位是熟人,市纪委一个室主任,姓范,跟游胜国级别相当。他们坐一辆轿车前来,轿车挂的是省直机关车牌。
范主任给游胜国介绍省里来客,是两位处长,分别来自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两位处长奉上级领导之命前来了解有关情况,市委领导派范主任带下来找游胜国谈话,他们特别说明:只是个别了解情况,不是办案。
游胜国说:“我明白。”
他们了解********柳和平与龙腾矿业集团老板间存在什么交往?
“这个企业是我们县的石业老大,每年春节县委县政府搞企业家联欢,吃顿饭,柳书记跟龙腾石业的王总一起喝一杯,肯定是有的。”游胜国说。
“不是问这个。”范主任提醒。
人家问的是龙腾矿业集团,省城那个母公司,不是本县这家子公司。有反映说,柳和平与该母公司大老板邱镇东关系密切,柳在本县当县长时把邱引进来搞龙腾石业,柳给了邱很多优惠和关照,所以龙腾石业才会在石门镇迅速扩张,搞垮许多竞争对手,兼并大批小型石料厂,几年内成为龙头老大。龙腾石业尾矿坝存有严重隐患,县里早就有议论,柳和平却置若罔闻,不予查核,企业因为柳的庇护,有恃无恐,置安全于不顾,最终导致824灾难。
“这家企业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太了解。”游胜国说明,“我在县里主管农业,工业和招商引资这一块是其他领导管。”
“龙腾石业尾矿坝存在隐患,事前你是不是听说过?”
游胜国承认有所耳闻。他管农业,处理农田水利等事情,确实触及过龙腾尾矿坝。曾经有人向他反映那个坝不安全,他在下乡检查时还特地上坝看过,但是毕竟是外行,看不出名堂,当时他给镇里和县矿管部门打过招呼,两个单位都说会认真对待,而后他没再管这个事。
“中秋节期间,柳和平在北京干什么?”
“他去开恳谈会,而后跑项目。”
“是什么项目?”
游胜国再次说明,由于分管不同,他对招商一块的项目确实不了解。
“有没有听说他在北京与邱镇东一起活动?”
游胜国吃惊:“不会吧?”
有人举报,中秋节柳和平在北京根本不是跑项目,是陪着龙腾矿业集团老总邱镇东办事。邱的子公司龙腾石业尾矿坝出事,总经理被抓,邱镇东请柳和平一起到京,找上层关系施加影响,防止824事故追究升级,火烧到邱镇东那里。柳和平跟邱镇东关系特殊,两人互有需要,互相利用,因为邱有天线,跟上头大人物有来往,可以帮柳和平上进。当年把邱引进石门镇,两人间就有交易,824事件之后,柳设法控制当地局面,压低受灾群众要求,减少企业赔偿,邱则设法让柳的提拔不受影响。两人间的秘密交易很隐蔽,知道的人很少,柳的爱将游胜国可能了解一些内情。
“这是要我死啊。”游胜国感叹,“真是命苦不能怪政府。”
游胜国否认自己知情,举报信里讲到的这些事,他觉得不太可能。
“你本人跟邱镇东有什么交往吗?”
游胜国认识这个老板,本县办过一次经贸节庆活动,邀请嘉宾包括这位老板。后来有一次游胜国随柳和平书记到省里办事,邱知道了,提出请两位领导吃饭,当晚柳和平临时有事,让游胜国去抵挡,游胜国跟邱老板喝了一次酒,仅此交往。
“但是印象很深。”游胜国说,“当时邱老板从轿车屁股后边拿出一瓶洋酒,说是路易什么的,吓死人。后来想想不太可能,估计是假酒。”
“一起吃饭的还有谁?”
“省里一些部门的人,处长而已,跟我差不多,都不是大人物。”游胜国说,“到现在还很后悔喝那次酒。”
“为什么?”
“假的嘛。”
三位调查人员没再多问,告辞返回。
他们走后,游胜国几经斟酌,给柳和平挂了一个电话。
柳和平问:“有什么情况?”
游胜国汇报救灾房建设进展。两天前他刚到县里找柳和平专题汇报过,现在还汇报个啥?做个由头而已。
“我把他们接见了。”末了游胜国报告。
“我知道。”
“要求守口如瓶,很严重啊。”游胜国打哈哈,“这是闹什么鬼?柳书记?”
“内鬼。先推责,再诬告,恶劣。”
游胜国说:“这几年跟随柳书记在酒桌上战斗,我有体会。一上阵不怕对方能喝,只怕旁边小人恶意起哄,乡下人叫做唤狗相咬。”
柳和平说:“这一次恐怕不是旁人起哄。我去北京那一天,邱镇东也在。他跟宋通过一个电话。就这么个事,捕风捉影。”
“这个可以搞清楚,不难。”游胜国说,“哪一天柳书记召集一下,我灌宋县长,一杯不够,两杯用不着,包他举手投降,坦白交代。”
柳和平说:“你啊,我知道你的意思。”
没再多说,事情就此交代。这个电话游胜国不能不打,柳和平是顶头上司,以柳的掌控能力,上级调查人员来干什么,找谁问什么,柳不会不知道。游胜国“把他们接见”后主动打这个电话,表示坦然,有利消除猜疑。但是游胜国也不能做具体报告,因为必须守口如瓶。那么就喝酒吧,酒这种东西值得热爱。
几天之后,县城再起风波。
那天晚间接近午夜时分,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报警者称城北大十字附近发生一起凶杀案,一出租车被坏人劫持,司机被杀,车被弃于十字路口西侧省道路边。值班警察接警后马上向局领导报告,恰当时本市其他地方接连发生数起劫车凶杀案件,局领导一听居然劫杀到本县来了,案情挺严重,下令迅速行动,县刑警几乎出动了半个大队,开出七八辆警车,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大十字。
这是个假案,根本没有劫车凶案,没有什么凶手和死者。但是报案者所称大十字西侧省道边确实停着一辆车,不是出租车,是一辆白色尼桑,私家车。
刑警包围了那辆车,拿手电筒往里一照,车里有人,活着,举手遮着脸。警察敲车门,要车里人下来接受问询,车里人却不下,也不开门,跟警察磨蹭了几分钟。末了磨蹭不下去了,轿车后排右侧车门打开,有一个男子走下车,说了句:“干什么?”
这男子说话气喘,低血糖,居然是县长宋凌。
车上还有个人,是位年轻女子,留披肩长发。
那天带队行动的是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宋凌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县长。一发现自己把县长逮住了,副大队长心知不好,当即表示是误会,带着手下警察迅速撤退,停止骚扰,将县长及白色尼桑车上女子弃于路旁不顾。堂堂一县之长,午夜时分与一年轻女子躲在一辆私家车中,停泊于城郊僻静地点,说来绝对不正常,但是只要不是涉嫌凶杀劫持,刑警还不好多管,如果车上下来的男子獐头鼠目是个陌生人,尽管没有凶杀劫持迹象,警察还是有必要查问一下究竟,以防坏人坏事,碰上大权在握的本县县长就不一样,最好赶紧走人以免彼此尴尬。
半个刑警大队刚回到县公安局,局长的电话到了,追问怎么回事?副大队长报告了情况,局长下令:“交代大家不要乱说。”
副大队长说:“已经交代了。”
事涉县长,影响不好,确实不宜外传。但是这种事情哪里捂得住?参加行动的警察那么多,哪怕个个都能守口如瓶,也还有报警者的那张嘴巴捂不住。这个报警者不一般,报一个假案把警察骗到大十字,把县长抓个正着。毫无疑问报警者知道谁在那个私家车里,他要让警察把县长和年轻女子当场逮住,让人们知道这件事,他当然不会自行封口。
一小时后县城内外沸沸扬扬,天还黑着,本县境内各通讯机站就异乎寻常地忙碌,有关宋凌县长大十字风流韵事的特大花边新闻通过电话和短信迅速传播。第二天上午恰好有一个表彰大会,宋凌无以逃避,必须衣冠楚楚,“着正装”登场。结果在他步上主席台之际,台下“嗡”地一下,遍地窃笑,宋凌的脸顿时通红。该领导如游胜国所形容:“一杯脸红”,到了这种时候不需要酒,已经色彩嫣然。
几天后,市里派员悄悄来到本县调查了解。经查,当晚与宋凌待在车里的女子为市一中一位音乐老师,已婚,其夫为同校教员,两人生有一女,已经五岁。女老师有一辆尼桑轿车,就是当晚停在大十字西侧的那辆。前段时间女老师与县长在一次联欢晚会上跳过一次舞,相识后不时发发短信,通通电话。宋县长的夫人孩子都在省城,自己孤身就任,生活多有不便,加上政务繁忙,工作负担重,女老师很同情,多方关心帮助。近来宋县长工作压力很大,身心俱乏,女老师为之着急,当天晚上用自己的车拉着他在县城周边转转,说说话散散心,帮助县长排解。交谈中忘了时间,不知道已近午夜,引出了当晚故事。
这是当事人对调查人员提供的说法,其中似有破绽。本县上下,几乎全体成年男女都认为宋县长与女老师有一腿,若不是警察认出县长,草草收兵撤退,不用费多少劲,肯定会从轿车里翻出若干物证,例如卫生纸、安全套之类。俗话说“捉奸捉双”,县长这一对儿虽然给捉了双,却未能证明其奸,至少他被警察叫下车时,身上并非一丝不挂,这还算不算呢?根据时下流行的“无罪推定”规则,没有确凿证据的男女行为,目前只能先以从无。
但是女老师的丈夫男老师不接受从无规则,人家宁信其有,尼桑事件一出,男老师咽不下一口气,即提出离婚。这位男士还被怀疑为当晚报假案的匿名者,也许他早已发现老婆红杏出墙,并实施跟踪,一直追到大十字,招来警察棒打了野鸳鸯?
宋凌却说:“不是他。”
“那么是谁?”
宋凌说:“你猜得出来。”
游胜国说:“瞎猜猜出醉蛤蟆。”
游胜国三句不离酒话,他经常转战于酒桌,有经验。以他观察,有的人在酒桌上很霸道,让谁上就得上,牺牲谁都不在乎。通常这种人自己的酒杯倒是可靠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给自己倒矿泉水,或者把自己喝过的酒倒在旁人的杯子里。小动作、小勾当多半是身边小把戏干的,那种人自己不至于。
宋凌却不接受:“无论是谁,根子在他。”
宋凌一向“避实就虚”,他与游胜国谈及大十字风流韵事,并不触及自己与同案女老师究竟在车里干什么,只追究谁在就此发难,并归咎于柳和平。那一天宋县长与游副书记相会于一个剪彩仪式,仪式是为石门镇一座824冲毁公路桥重建通车而办,宋凌赶来参加,当时大十字风流事件调查了解已告结束,宋凌从省里他的渠道得知调查结论对自己没有大碍,他向游胜国做了通报。
“我直接找省领导反映。”宋凌说,“领导听说下边这么搞,非常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