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关加成与田东海初识的经过。西河大桥出事后,调查人员追查关加成与田东海的关系,关加成只谈花博会上见面,刻意隐去事前的沈盟电话,因为不得不隐。牵头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盟自己。田东海怎么认识关加成,如何介入工程,沈副市长本人最清楚,但是却就这个问题对关加成穷追不舍,显然他并不需要,也不愿意关加成提供真相,沈盟施加的所有压力只为了让关加成明白局面在他牢牢控制之下。关加成可以不顾其压力,如实讲出这个电话,但是这样做不能洗清自己,也不能表明沈盟有问题,因为除了那个电话,关加成并不知道沈盟与田东海之间的更多内情。沈盟高调追查关加成与田东海如何认识,不是他记忆出了问题,只表明他决不承认那个电话。事件调查在沈盟掌控之下,关加成以一个被查免职官员之身,贸然把主管调查的沈盟牵扯进来,最大的可能是招致沈的全力打击,让自己陷于没顶。
所以关加成面对沈盟无话可说,只能咬紧牙关等待转机。调查人员原本也不特别在意关加成与田东海的相识过程,现在突然旧话重提,肯定有新情况,关加成估计很可能是田东海落网了,并且说了一些事情,牵扯到沈盟,恐怕还不是小事。
楚光华突然话题一转,向关加成介绍身边陌生人,原以为那是他的办案助手,不料另有来历,竟是省纪委的一位处长,姓江。
“这一说你就清楚了,对吧?”楚光华问。
关加成说:“看来事情大了。”
如果关加成犯案,以其职级、资格,只够在本市处置,不太需要惊动省里部门。省纪委的处长下来肯定另有目标,比关加成要大,很可能是沈盟。
可是除了那个电话,关加成没有提供更多东西,因为确实不知。
“你跟沈盟来往不多吗?”江处长问。
关加成说了沈盟与康川的旧有不和,以及沈对他的不信任。
“为什么他还给你打电话介绍田东海?”
因为关加成是县长,西河大桥项目总负责,他们绕不过去。沈盟直接给关加成打电话交代事情,关加成不能不认真对待,特别是康川副书记去职,关加成身后强有力的支持已经不存在。
“因此你就给他办了?”
关加成强调自己并没有直接干预西河大桥项目招标。他指定交通局长林绍刚与田东海接洽,请分管副县长陈峰具体过问,这是一种常规安排。现在看来陈峰、林绍刚与田东海之间暗中进行了权钱交易,当时关加成并不清楚,他能保证的就是自己没有违规干预以谋私利。但是关加成承认自己也负有责任,田东海是沈盟介绍来的,这层关系他知道,所以对田东海心存顾忌,没有认真查核该公司有关的问题。
“关于田东海跟沈盟的来往,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加成摇头。
他们不再追问,关加成抓住机会,请求他们与田东海核对他名下的那五十万元。
“我们已经了解了。”楚光华说。
关加成松了口气。具体情况此刻他们不会说,时候未到,他们不能多嘴。但是他们不追这五十万,表明田东海已经证实了关加成的说法。
“沈副市长曾经找我个别谈话,查问过这件事。”关加成说。
他们已经知道沈盟跟关加成的那次个别谈话,他们问关加成为什么只否认拿钱,不对沈盟说明具体过程?关加成解释,他直觉沈盟本人可能跟田东海案有牵扯,甚至陷得很深,所以对该领导保持警惕,不露底细,以防万一。个别谈话不说,公开审查才讲,办案人员公事公办,他们会做笔录。
有一个细节关加成事后才知道:他不敢拿,匆匆退还给田东海的那笔钱转手就到了沈盟那里。田东海给沈盟安排了一百万,还没送上门,关加成恰来退款,于是加一箱葡萄酒共一百五十万全数转入沈副市长家中,沈盟视而不见,心照不宣,笑纳。西河大桥倒塌后,田东海逃跑藏匿,给调查造成困难,这件事居然与沈盟相关,该领导通过一个隐秘途径传递了一个“重要意见”,让田老板设法暂避。
沈副市长因受贿和“重要意见”落马,他的事当然不止这些。他终被查出多少对关加成已经没有太大意义,田东海到案让关加成洗清受贿之嫌,却不能勾销他的责任,无法让台风中倒塌的西河大桥复原,也无法让事件中丧生的四个亡魂得以重生。
关加成只能去当李老师第二。
半年多后,有一天上午,政府办主任吴国柱打来电话,请关加成马上到县宾馆的贵宾室,领导有要事。关加成很惊讶,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类似通知,作为免职官员他已基本被人遗忘。
关加成问:“是什么风吹来了?”
吴国柱不太肯定,只说应当不是台风。
没想到居然与台风相关。关加成到了贵宾室,里边坐了一屋子人,书记、县长几大员都在,众星捧月陪着一位贵客,却是王焕章。关加成认识王焕章是在电视里,有几回曾远远看着他坐在主席台上,却从未有过直接面对的机会,西河大桥于台风洪水中倒塌当晚,关加成从后坑镇紧赶慢赶想来见他,未能赶上,直到今天才终于近见真身。猛然一见关加成感觉不安,因为该领导虽然不认识关加成这张脸面,却留有不佳印象,而且一言九鼎,可以决定他的命运。西河大桥案尚未处理清楚,沈盟正在受审,领导突然传唤,只怕有麻烦。
却不料王焕章了解另外的事情,一字未提西河大桥,沈盟和田东海。
“他们说你研究李自成?”他问。
关加成表示谈不上研究,只是有兴趣,利用一点时间,在民间收集一些资料。
“讲给我听听。”领导说。
这不是难事。关加成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他,尽量简明扼要。
他问了关加成一个问题。
“你知道李自成在几个地方当过和尚?”
关于李自成兵败之后的结局,自清初以至现在,只就死地和终年来说,至少有十四种说法,归纳起来可分两类:一说李自成死于兵败之后,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至少有九种说法。第二类则说李自成兵败之后未死,削发为僧,在哪里做和尚呢?也有五种说法,分别在湖南石门县夹山寺、黔楚之交的某寺、湖南益阳白鹿寺、五台山为僧,还有一说是遁入空门后赴贵州正宁县并死于该地。
“现在多了一个说法,在你的金桂山天泉寺当了和尚。”王焕章说。
“这个说法还需探讨完善。”关加成承认。
“弄得动静很大。”他说,“你挺会折腾。”
关加成表示还有待努力。专家提出了不少疑问,需要进一步深入调研。
“为什么会去搞这个?”领导问。
关加成如实说明:因责免职,身陷困境,很苦恼,无话可说,需要希望。这时候不能不找些事做,精神上有所寄托。研究这件事看起来还有意义,至少有助于外界知道本县,有利于开发金桂山区旅游,促进经济社会发展。
“那么你并不真的认为李自成在你这里?”
关加成承认起初有所怀疑,后来他告诉自己必须坚信,坚信才能支撑。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以避纷扰,实为一种幸福,现在他对自己的研究已坚信不疑。
“你陷进去了。”领导批评。
领导居然把有关资料都找来看过,他感觉像是被关加成忽悠了。
“研究可能不够,态度却是认真的。”关加成申辩。
“胆子真不小。”王焕章说,“这么大的历史疑案你都敢碰。”
关加成自己想来也觉得奇怪。也许是注定要做这个事。
领导说:“允许继续研究,不要走火入魔。”
关加成起身告退。
两个月后,经上级研究决定,关加成被提名为本县副县长候选人,由县人大常委会选举通过,同时担任代理县长。已经代理了数月县长的王伟调他县任职。如果一切顺利,关加成将在来年初的县人大会议上经全体代表依法投票选举,重新担任本县县长,这是一个被免县长原地重启,官复原职的必经之路。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发生主要因为王焕章。鉴于关加成的受贿嫌疑已被排除,但是对西河大桥倒塌依然负有责任,主管部门打算给他一个处分,调离本县降级安排,因为情况比较特殊,他们请示了王焕章。王焕章表态说:“处分跑不掉,工作可以考虑,人不要让他走。”
他把关加成留在本县,因为有两件事未果,一是西河大桥需要重修,还有就是寻找李自成。第一件事谁都可以干,第二件事则非关加成莫属,很大程度上,关加成是因为金桂山上的那些疑问才被留在本县复职。王焕章自称被关加成“忽悠”了,为什么还会容许这一所谓研究?原来该领导在大学里读历史,为史学硕士,其硕士论文方向是明清之交的政治演变,李自成系该时期重要历史人物,无疑在他的研究范围内。
如此看来关加成这个业余爱好者弄斧遇上了鲁班,他居然还被鲁班记住,不知是因为他削木凿眼的动作过于笨拙,或者因为他心怀希望?
那一天回家,关加成发现厅里多了一个镜框,妻子把一幅年画装进框里挂到墙上。厅墙那个位置原有一幅书法作品,是本市一位名家手书,字写得不错,被关加成安于厅堂,闲来欣赏。现在它被换掉了,换上的年画是复制品,既土且拙,画里有什么呢?顺应大和尚,传说中流落于本县金桂山上的李自成。
“干吗呢?”关加成问,“又搞迷信?”
她已深信不疑。墙上这位贵人李和尚虽说早已过世,人家比活的强。眼下这个世界没有贵人不行,如果不幸碰不上活的,可以去找个死的试试,有时还真是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