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们在金桂山上待了三天,除了金桂村周边,还去了关加成上山迷路时与蚊子苦战过一夜的耕山队故地。专家不愧是专家,他们的专业素养不是业余爱好者所能比,李老师提出的各项依据一一受到他们质疑,天泉寺和顺应塔的年代被推断得更早,山坡古墓里发现的兵器被认为与清中期附近的一次农民起义相关,金桂村民认和尚为老祖宗也被指出与常理相悖。但是专家们并不轻易否定李老师的假设,只是认为还需要更多可靠证据,仅靠现有发现不能确定传说中的顺应大和尚就是李自成。这一次考察未能把李自成坐实于金桂山,却也引发专家对当地的极大兴趣,天泉寺和顺应塔原址规模之大,残存建筑风格之独特以及周边环境之特别令他们非常吃惊,印象极深,耕山队旧址附近几个大山洞被认为可能是古时一个巨大的藏兵洞群。金桂山上有不少东西让他们感觉疑惑,认为值得注意,这一片旧迹即使与李自成无关,也可能隐藏着某个本地重要历史事件的线索。
关加成提议几位老师进一步研究,查查文献,写写文章。有什么观点都可以直说,深入探讨,不妨争鸣。老师们不虚此行,地方人员也能学习提高。
考察中有一个意外收获:金桂村一位村民从家中翻出一张旧画,请几位老师现场鉴定。该画类同于年画,却是手绘,画着一位盘腿打坐的僧人。专家们一致认定这是古物,历史在三百年以上,画上的人物与常见佛像人物不同,别具特点。
村民说,老辈人讲过,这是老祖宗顺应大和尚。
古画中老和尚目光炯炯,眼神非常特别,让关加成难以忘却。画中人显得历尽沧桑,可能已经穷途末路,但是他眼睛里不失希望。
这就是关加成在金桂山上找到的贵人,他在一张故纸上。
这位贵人于关加成无助,刚从金桂山上考察返回,关加成就被办案人员“请”进他们的办案点,该来的终于到来,在延迟若干时间之后,现在轮到了关加成。
他们向关加成宣布政策,查问他是否收受田东海贿金,关加成明确回答:“没有。”
“他没给你送钱?”
“有的。”
“送多少?”
“五十万。”关加成说,“但是我退了。”
事情发生在西河大桥工程招标之后,田东海的企业中标,田带着几个人从省城来到本县,提出要到关家拜访,关加成让他到办公室来。田东海在关加成办公室只坐了十几分钟,临走前让手下人把一个葡萄酒箱拿到关加成的办公室,说是小意思,公司的纪念品。他们走后关加成看了纸箱,发现里边装着现金,共五十万人民币。关加成知道当晚田东海住在市区,下班后即匆匆赶去,找到田东海住的酒店,把钱退还给他。
“直接退还他本人吗?”办案人员追问,“现场还有谁?”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我。”
办案人员不相信。他们已经从田东海手下人员那里找到了送钱的旁证,关加成却无法提供任何证人可以证明已经退还。事实究竟如关加成说的那样,或者他只是利用了田东海的藏匿?真相只有田东海本人和关加成清楚,田东海未到案,无法确证。
“不要心存侥幸,田东海不会一直藏着。”他们警告。
“我担心他有办法不到案。”关加成说,“你们设法早点把他找到吧。”
“为什么以前从不提起这笔钱?”
关加成的理由是心存顾忌,无法为自己的说法找到旁证,说出来只怕更有麻烦。既然没拿这笔钱,不说也罢。
“真的没拿钱吗?”
关加成咬定没有,这种钱他不敢拿。
关加成在办案地点只待了四十八小时,获准回家。尽管他的说法令人生疑,目前却无证据表明他作假。
5
李本育老师于医院去世,终年六十五岁。
他在去世前终于破天荒风光一回:他的论文上了省社科院旗下那家学术刊物,虽四千字不到,却已经非常难得。按现行规定,他可以拿这篇论文去评副高以上职称,这个好处对他已经无用。李老师的论文发表前由刊物女编辑小张做了仔细推敲、修改,一些段落几乎被她重写。小张是关加成亲自带上金桂山考察的几位专家之一,人家果然专业,李老师原稿中一些天马行空般猜想被她全部删除,大量感情色彩丰富的语言被她降温,改为冷静表达,经她悉心打磨,这篇业余文章有了一点起码的学术模样。
她说:“比写自己的博士论文还难。”
她之所以愿意替李老师操刀写论文,出于关加成再三请求,也由于她单位领导康川书记大力支持。她本人到现场走了一趟,对李老师抱有同情,认为该老师精神难得,没有专业背景,更无个人效益,竟然数十年如一日,研究一个李自成,人之将死,坚持不懈,其文章尽管漏洞百出,亦不乏闪光点。因此她愿意帮忙。
这位小张编辑同时组织了另几位专家的文章,刊登于同一期杂志上,几篇文章观点都与李老师相悖,几位作者引用大量历史资料和前人研究成果,认定李自成不可能流落到本省金桂山,李老师文中的论据逐一受到质疑。一些文章还对金桂山天泉寺里的顺应大和尚究竟是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种争鸣方式无疑更显得客观,同时更能引发注意。这一组文章发表后被网络和相关媒体热转,一时远近有声。
李老师给关加成打电话表示感谢,说自己已经可以瞑目。关加成建议他努力再活几年,设法多搜集一些证据,对专家的质疑提出反驳,把自己的李自成说坚持下去,李老师听了很高兴。关加成自知这一建议更多的只属鼓励,果然只过一周,李老师的女儿就打电话报丧。她告诉关加成,其父病危时嘱咐不要打扰关加成,死后告知就好了,家人遵嘱行事。
关加成理解,李老师知道关县长自己身陷困境,不想太麻烦他。
关加成参加了葬礼,葬礼很简朴,一个死亡退休小学老师没有太多讲究,除了亲友,没有更多无关者到场,关加成算一个例外。
关加成在葬礼上接到了楚光华一个电话。
“老关在哪里?”楚光华问。
“我在外边。”
楚顿时紧张:“哪个外边?”
关加成说并未潜逃,只在本县殡仪馆。一位有贡献的人去世了,给他送葬。
“请马上到市里来一下,到纪委。”楚交代,“领导要求核实一些情况。”
“沈副市长抓得真紧啊。”关加成感叹。
他匆匆赶到市里。
沈盟并未在场,跟关加成谈话的是楚光华,还有另一个人,关加成不认识,可能是楚手下办案人员。
楚光华一开口,关加成顿时感觉有异。
“你跟田东海到底怎么认识的?谁给你们牵线?”
这个情况已经回答过多次。没有人牵线,是招商活动中见到的。
“不对,老关你没如实说。”
楚光华非常肯定,断言有一个重要人物牵线,把田东海介绍给关加成。
关加成问:“那是谁?”
“我问你呢。”
关加成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没有新的补充。
“是沈副市长吗?”楚光华直截了当点破。
关加成大吃一惊。情不自禁抬头四望:“领导在哪里?”
楚光华道:“你别管,如实说就行。”
关加成再问:“田东海是不是已经到案?”
“为什么忽然问他?”
关加成称相关情况有赖于此人到案。
“这些你不必多问,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可以。”
其实不必他们确认,从他们追问的问题里,关加成已经感觉到了。
这里边确实有些特殊背景。
两年多前,有一天上午,关加成在县政府会议室开县长办公会,沈盟从市政府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找关加成。秘书小孟接电话后跑到会议室报告,关加成当即中断会议,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跟沈盟通话。
沈盟在电话里了解本县参加市花博会及招商活动的筹备情况,沈盟是这一届市花博会的总指挥,他抓得很紧,经常打电话催促,不让下边有丝毫松懈。那天电话里,关加成汇报了进展,报告说今天上午正为此召集会议,请问领导有何指示?沈盟说:“没有。你们自己安排好,事情做干净些。”
他忽然转口问起西河大桥筹建事宜。关加成不禁吃惊,因为这个项目与花博会中的本县招商活动无关。
“有一个老板叫田东海,知道他吗?”沈盟问。
“我不认识。”
沈盟告诉关加成,田东海很有实力,情况比较特殊。有省上领导介绍给他,他让田东海直接找关加成谈。田老板应邀参加花博会,开幕式结束后会找关加成。
“他的事你尽可能帮点忙。”沈盟说。
“我知道了。”
一周后市花博会暨招商活动如期举办,田东海果然出现在关加成的面前。
“沈市长让我找县长。”他说。
关加成说:“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