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鸣告诉他,接手火灾处理时他已经说了,那么多条人命不能冤死,要给死者和生者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必须真实可信,死者不能被糊弄,那不公道。
“挖这电工对谁有好处?”
谢一鸣觉得除了好处与坏处,也应当考虑孰是孰非。
“柳书记给过什么信息吗?”
迄今为止,柳英还愿意在大火灰烬里发现一位英雄,这方面的道道儿她不懂。谢一鸣自己不去点破,因为没有用。柳英没有给过信息,没有任何承诺,他也不需要。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些什么,柳英不会就此收手,人家有其原则,“打黑”也有其合理性。挖这个电工对谢一鸣自己没有好处,但是他不能无视事情的本来面目。既然让他来管这个事故,他要面对事故相关的所有死者和生者,为他们负责,别人不能给他们的,他要给。他这个人一向如此。
“你怎么面对领导?”
谢一鸣没有吭声。
程洪送他出门,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我说,算了。”
谢一鸣回答:“我会考虑。”
市长程洪有经验,知道陶添福这件事可能有何意义。他提醒谢一鸣出于好意,也有其个人想法。程洪跟周长安搭档多年,彼此关系不浅,柳英主政不一定容他一直当市长,柳英离开倒可能是他的机会。在程洪看来,眼下哪怕谢一鸣不想再“深入研读”一张旧照片,停止在上边画句号,也没必要去跟陶添福的焦尸过不去。
返回路上,谢一鸣打电话给张斌,下令立刻召集各组负责人会议。十几分钟后到达“点”上,会议室里已经坐了满满一圈。谢一鸣一到,会议即宣布开始。
谢一鸣没有听从程洪劝告,他布置全面彻查陶添福,要求对火灾现场遗存物再进行一次全面搜索,对陶添福的女友做细致工作,攻心为上,让她讲实话。主攻方向是企业黄老板,谢一鸣断言这个人有情况。
“要尽快突破。”他下了命令。
6
亿利鞋厂火灾事故调查有了戏剧性变化。
鞋厂黄老板除了贿赂地方官员,让自己的企业逃避消防警告,违规生产之外,他还是个好色之徒,以小恩小惠笼络若干女工与之发生关系。黄老板看上了青年电工陶添福的女友,千方百计终于得手,弄到了床上,事情被陶添福察觉,陶与女友大闹一场,一拍两散。陶添福咽不下一口气,以酒壮胆,实施报复。他知道值班电工妻子生儿子,每晚都溜回家,也知道大门保安打牌成瘾,疏于防范,出事当晚他潜入鞋厂,躲进电工房,于午夜过后纵火,制造了这起骇人灾难。
为什么陶添福纵火之后没有悄悄溜走,反而转身救火,奋不顾身,直到自己丧生火海?显然他只想报复黄老板,并没有打算烧死自己的女友和其他工友。他放火烧了库房,这里堆满成品,尽烧毁之,足以让老板倾家荡产,却不会伤人。但是当夜的大风和强劲的火势出乎料想,火烧起来就失去控制,迅速波及主楼。陶添福良心未泯,一发现自己放的这把火可能烧死许多无辜者,他无法承受,于是拼命努力,试图有所弥补,却已经无能为力。
黄老板和陶的女友分别供认了他们间的隐情,验证了陶添福的纵火动机。警察在库房废墟的灰烬里找到了一个打火机残体,还有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当晚纵火者用该鹅卵石敲破库房窗玻璃,用打火机点燃引火物品,可能是几张纸,或者一块沾有汽油的破布,引燃物被纵火者丢进库房,打火机亦被随手丢弃。
亿利鞋厂火灾的性质就此发生变化,从一起重大安全责任事故转为重大刑事案件,救火英雄陶添福变成了纵火嫌犯,一时令人目瞪口呆。安全责任事故需要追究领导责任,刑事案件则追究罪犯,性质不同,处置的重点有别,其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柳英得以解脱,曾经相当敏感的一张照片顿时黯淡,被一只打火机残体取代。
谢一鸣曾经讥讽柳英不懂这里边的道道儿,想在灰烬里发现英雄。比较而言谢一鸣足以自负,他研读精确,洞察大火,从中抓住了一具焦尸,还火灾以真相。他知道自己将因此付出代价,他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但是他就是如此行事。对他而言,这件事能否办得准确清楚,事关对死者与生者的交代,也关乎自己的脸面与声誉。
柳英的“打黑”立场因此更为坚强,这一结果早在谢一鸣估计之中。
那一天晚间十点,谢一鸣的妻子从美国打来一个电话,当时大约是波士顿的上午九点,电话打到市政府大楼谢一鸣的办公室,谢一鸣在那里整理抽屉个人物品。
谢妻在电话里非常慌张:“臭丸出事了!”
谢一鸣的弟弟谢一鸿突然被人从家里带走,“协助调查”。谢一鸿只是个小学教务主任,他个人不会有什么问题,谢家兄弟很多方面如出一辙,弟弟比哥哥更得父亲真传,为人厚道,行事小心,从不惹麻烦。谢一鸿意外出事,肯定是受兄长连累。谢一鸣从省城“课题调研”宾馆脱身返回本市后,兄弟俩频频联系,谢一鸿找开发商退款,其举动显然受到有关方面注意,认定已经介入案情。
谢一鸣对妻子说:“别慌,没事。”
他问妻子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臭丸在美国怎么搞的?妻子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半明半暗说了半天,谢一鸣听明白了:弟弟给弟媳交代过,无论出什么事,眼下不要直接给大哥打电话,怕给大哥招麻烦。弟媳担心丈夫,求助无门,绕个圈把电话打到美国波士顿,由谢一鸣的妻子再把消息传回来。
“这可怎么办啊!”谢妻焦虑不已。
“不要紧。”谢一鸣让她稳住,“臭丸没事。”
这一点毫无疑问。最终有事的不会是他弟弟,只会是谢一鸣本人。谢一鸣曾经咬定自己没事,曾经设法补过一些破洞,但是已经不再徒劳,有些破洞眼下很难弥补。但是这不是最重要的,办案人员的目标不止谢一鸣,周长安副省长已经被限制出境,这个大人物才应当是本案的主要目标。谢一鸣深得周长安信任,他知道周长安与黑老板贺老大间的许多交往情况,包括贺老大与更高层次人物的特殊联系。一旦谢一鸣重新参加“课题调研”,除了自己的破洞,交代出周长安会是他面临的主要问题。
亿利鞋厂大火次日,周长安视察火灾现场时,当着程洪的面训斥谢一鸣“自命清高”,责怪谢一鸣不给他打电话,周长安其实是在表示关怀,并致深情。谢一鸣身陷贺老大案后,始终没有找周长安求助,意外从“课题调研”脱身,他也不给周长安打电话,这是因为谢一鸣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想因自己而牵扯到周长安,周长安很清楚他是为什么。对谢一鸣来说,周长安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无论出什么事情不要是因为他。
现在他还可以吗?
谢妻惊慌失措:“你会不会再,再?”
“放心,我没事。”谢一鸣一如既往。
“急死我了!”
“我对付得了。”谢一鸣问,“女儿怎么样?”
女儿很好,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跟她稍微说一点,有个思想准备。”谢一鸣交代。
妻子问该跟女儿说什么?谢一鸣让她说说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很复杂。人在这个世界要面对很多情况,有的比较容易面对,有的很难。所谓难与易也看这个人的本性。
“告诉她,爸爸这个人比较清高。”
“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前几天谢一鸣跟“四眼两对瞎”通过一次电话,这个世界上很少有谁比“两对瞎”看他看得透。人家清楚他深挖陶添福是要干什么,清楚这么干对谁有好处,却没有一句责备,非常理解,只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他不必多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管别人说什么,听自己的,无怨无悔。因为有这个人,他才有今天,眼下让他最难面对的除了家人,就是这个“两对瞎”。
妻子大骇,谢一鸣的交代她听不明白,却感觉紧张。谢一鸣吩咐不必担心,好好照顾孩子。他的事情别人帮不上,应当自己负责,无论如何他都能对付。
隔日上午,谢一鸣跳楼身亡。
他在畏罪自杀前仔细料理过后事,作为一个打定主意行将离去的“祼官”,需要他收拾的行李已经不多。他办公室里的文件整理得很清楚,个人物品放置在一只旅行袋里,供日后查验毕作为遗物交还家人。办公桌上放着亿利鞋厂火灾事故起因的调查报告文稿,文本中做有多处修改,一些措辞、提法经他反复斟酌确定,文本后签了他的名字以示负责。除了这份材料,他没有留下其他文字,没有遗书,没有遗言,既无交代悔过,也无剖白辩解。
以谢一鸣的个性,如此行事不足为奇。其纵身一跃可视为他的全部遗言,与他留在调查文稿之后的签字异曲同工,彻底逃避,并以示负责。
身在此境,他这种人似乎只有这个结局。
亿利鞋厂火灾案起因得以确认,众多死伤者拿到应得赔偿,数位基层腐败官员锒铛入狱,市主要领导安然无恙。本案至此画上完整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