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鸣不听异议,严令搞清,非要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柳英显然有意在这场大火里发现一位英雄,谢一鸣偏要从中作梗,对死者的焦尸百般挑剔,如同对相关一张旧照片的“深入研读”。谢一鸣本人正在参与某个“课题调研”,身受切肤之痛,他以牙还牙,在火灾事故案中认真******,办出一个基层官员腐败案,想来可以理解。年轻电工陶添福不是贪官,无缘腐败,谢一鸣还不放过他,得饶人处不饶人,这就令人费解。年轻人已经死了,给他一个救火英雄又怎么啦?值得谢一鸣如此计较,耿耿于怀?难道他自己想要这个“救火英雄”?谢副市长虽然自负,不记得自己此刻身陷险境,面临调查,前景未卜吗?
陶添福死后,有关方面通知家属前来处理后事,其大哥从家乡赶来本市,这是个老实农民,很合作。警察奉领导之命,带着陶兄去了陶添福的租住房,打掉紧闭的门锁,入室搜索了死者的遗留物品。陶添福租住房杂乱不堪,值钱的东西不多,家徒四壁。警察在房间里找到的最有价值的线索是一个垃圾袋,里边全是废弃的方便面包装袋,另外还有几个空酒瓶,其中一瓶还留了点底,是喝剩的劣质白酒。
陶添福的行踪就此确定,年轻人死亡之前曾消失两天,他并没有跑到哪里作奸犯科,是足不出户,“宅”在自己的租住房里无所事事,以方便面和劣质白酒度日。
但是其女友、工友和兄长都一口咬定,陶添福并非酒徒,年轻人以往基本不喝酒。
“为什么忽然变酒鬼了?怎么回事?”谢一鸣追问。
还得深入调查。火灾事故调查细致到一个见义勇为者的食物分析,可称颇具开创性。谢一鸣对年轻电工陶添福本无太大兴趣,认为弄出一位救火英雄无助于事,现在忽然变得如此重视,身边的人都感觉费解。谢一鸣不管,就要这么做,此刻他说了算。
警察和调查人员搜查年轻电工房间里的垃圾袋时,谢一鸣的弟弟谢一鸿再次来到“点”上,找到了大哥谢一鸣。
“事情办好了?”谢一鸣问弟弟。
“好了。”
“好了就行,来干什么?”
“还有,还有。”谢一鸿汗都冒了出来。
谢一鸣安慰:“别急,慢慢说。”
谢一鸿倾尽家产,遍借亲友,凑齐了二十万元,悄悄送去给开发商王春江,补齐住宅的大额优惠折扣。王春江不收,谢一鸿按照大哥吩咐,几番上门,坚决要交,王春江终于收下,打了收条,谢一鸣心里极不踏实的一个破洞至此得以填补。但是破洞不止一个,老家县城这个补上了,美国那里忽然又冒出一个,美国在地球另一边,隔得太远了,那边的破洞之大让谢一鸣始料不及。
与时下人们所知的“裸官”相比,谢一鸣还不算“****”,家里留的衣服却已经非常有限。谢一鸣的女儿眼下在美国的麻省理工读书,那是世界著名学府。谢女在国内读中学时成绩不好,中考录取在市区一所一般中学,当时谢一鸣在县里当书记,谢妻爱女心切,背着谢一鸣找关系把女儿弄进本市重点高中寄读,谢一鸣回家后知道了,坚决让女儿退回原校,以免外界指责他利用职权违规安排,女儿大哭一场,无奈退出,从此厌学,成绩越来越差,到高二时已经基本无望,以其成绩估计到时候连大专都考不上。孩子的小姨早年去美国,定居在旧金山,听谢妻一说,主动提出安排外甥女来美国读书,谢一鸣夫妇考虑让女儿换个环境也好,有小姨照料可以放心,便倾其积蓄,把女儿送到美国当小留学生。孩子到美国后变了一个样子,学习非常努力,比别人多花了两年时间,终于考上名校,还拿到了奖学金。
然后谢妻也去了美国,陪女儿读书。谢妻大学里学的是食品,毕业后在市罐头厂当技术人员,因厂子改制,她身体不好,四十来岁就买断工龄,回家当全职太太,相夫教女。以谢一鸣的资源和关系,未雨绸缪,提前为老婆找一个好单位并非做不到,但是他没去运作,不想开口求人,于是顺其自然。当官掌权,享有许多方便,不需贪腐日子就挺好过,老婆退职金多少不太重要,谢妻无业也有一好,出国不必请假报批,护照上盖几个戳,来去方便,说走就走,比“裸官”容易。谢一鸣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很得母亲娇惯,去美国后不太适应,小姨家境一般,天天为生计忙碌,无法像母亲一样照顾她。谢妻心疼女儿,总怕她水土不服,吃不惯那里的奶酪,搞坏了身体,所以忙不迭跑到美国去给女儿做饭。老婆舍夫就女的行动得到了谢一鸣的充分支持,因为女儿更需要照顾,谢一鸣对这个孩子其实非常上心。
几年里谢妻来来去去,大部分时间在美国照顾女儿,抽空也回国看看丈夫。她和女儿在波士顿住姨夫亲戚家的房子,房子离学校不远,到超市也方便,是一幢两层木屋,屋前有草坪,屋后有个园子,环境很好。房主另有产业,这个房子以往空置,谢妻到来后交给她们母女居住管顾。
问题出在这幢房子:它其实与亲戚无关,眼下已经过户到谢妻的名下,成为谢氏房产。供谢女上学的所谓“奖学金”也有名堂,那是一位捐赠者特别安排的。出面办这些事的是一个代理人,委托人却是贺老板,贺老板自称得到谢一鸣许多帮助,只是略加回报,帮点小忙,没什么大不了,房子需要就用,到时候不用了还给他就行。他特别交代谢妻不必跟丈夫多说,谢一鸣为人清高,知道了反而麻烦。
谢妻比旁人更了解丈夫,知道谢一鸣可能做何反应。当年谢一鸣让女儿从寄读的重点中学退学,误了女儿的学业,眼下谢妻决不让女儿再被叫回去,读什么三流大专,耽误一生。为了女儿谢妻不惜自行其是,把真实情况暂时瞒了下来。
现在瞒不住了。谢妻在美国听说丈夫出事被人带走,吓出一身冷汗。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丈夫忽又出来,打电话报了平安。后来谢妻跟丈夫通过几次电话,每一次都想透露美国房子和奖学金的真实情况,话到嘴边都咬住了,因为知道不能在电话里讲。谢妻急得不行,终于想到办法,照搬丈夫的方式,求助于“臭丸”,绕个弯把简要情况告诉谢一鸿,谢一鸿急忙来找大哥报告。
一听说美国有那么大一个破洞,谢一鸣一张脸顿时黑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贺老板所谓“把牛喂成羊”尽管有些夸张,毕竟不无依据。
谢一鸿发觉大哥神情不对,顿时六神无主:“大,大哥怎么办?”
谢一鸣不吭声。
“大哥,大哥。”
谢一鸣迅速缓过劲来,忽然一笑:“没事,不要紧。”
“要,要做什么?”
谢一鸣让弟弟别操心,他会处理。
他安排谢一鸿吃了中饭,让司机把谢一鸿送到长途车站,搭客车返回。
隔天,救火英雄陶添福的感情生活有了新发现:调查人员通过周边了解,得知陶添福与女友间的感情近期似有问题,两个年轻人是同乡,一起到亿利鞋厂打工,虽尚未正式登记为夫妻,已经于租住房同居。前些时候陶的女友突然搬离租住房,住进鞋厂四楼宿舍,与陶不见面,以至于数日里陶添福闭门喝酒吃方便面,其女友一无所知。
安办主任张斌的警觉被引发了:“可能有情况,谢副市长英明。”
谢一鸣一声不吭。
张斌提出从陶添福女友处往下深查,问是否合适?谢一鸣说:“我考虑一下。”
当晚周长安副省长从省里再次挂来电话,谢一鸣吃了一惊。
“领导还没走啊?”他问。
周长安本该率团去欧洲,不巧情况有变。北京有个重要会议,他脱不开身,临时决定不走了,那个经贸团组交给其他人带。
“你都好吧?”周长安问。
谢一鸣称自己遇到难题了,下决心不太容易。
周长安笑笑:“谢一鸣难得有谦虚的时候。”
他让谢一鸣不必多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知道谢一鸣碰上什么难题了,他也知道谢一鸣会怎么做。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谢一鸣从来都是机关食堂饭桌旁那个“四眼两对瞎”,他早就把谢一鸣看透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听自己的,无怨无悔。
谢一鸣差一点哽咽:“谢谢领导理解。”
隔日谢一鸣到市政府参加一个会议,这才意外得知,周长安没按原定计划率团前往欧洲,并非自称的“北京有重要会议”,他已被通知限制出境。
显然案子已经延伸,周副省长岌岌可危。
消息是程洪私下里跟谢一鸣说的。那天市政府会议之后,程洪拿眼睛示意,谢一鸣知道他有事找,跟他进了市长办公室。程洪说了周长安的情况,谢一鸣颇觉震惊。
“电话里一点没听出来。”谢一鸣说。
“他就那样。”
程洪转口问起鞋厂火灾调查进展,这是他找谢一鸣交谈的主要原因。
“听说那个电工有些事?”他问。
谢一鸣说:“看起来不那么简单。”
程洪直截了当:“说说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