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县政府大院位于县城大十字街东五百米,从秦设立县郡时的县衙到如今的民国政府,这座大院一直成为千年古县的最高行政中心。
历经战火毁损县衙已经破旧不堪,朱红色的大门严重变形,门上的油漆斑驳脱落,门楼顶上长满了青苔瓦松。大门两侧一对石狮静静矗立,它无声的见证着历代王朝的变更。虽然石狮身上布满了褐绿的苔藓,然而那怒睁的狮目和血盆大口依旧透露出骇人的威严。
院子里高大的古松柏遮天蔽日,房屋破旧不堪,屋顶用红瓦重新覆盖一遍。屋子里都燃着煤球炉子,从窗户里伸出的烟囱管子冒着青烟。
一间挂着财税科牌子的屋子传出呼呼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惊的树上懒洋洋的乌鸦时不时睁开眼睛。
另一间挂着司法科牌子的房间传出热闹的声音,几个人正热闹的谈论着县城的美食:溢香楼的红烧肘子、豁子的胡辣汤、马大力的豆沫、北关街的羊肉冲汤……
“唉!都是这该死的灾情,害的很长时间都没口福享喽。”
几个人说着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教育科的房间里聚着几个年轻的女职员,她们面前摆着一块时兴的布料,几个女人拎在身上来回比划着、评论着,她们乌黑溜光的头发做着流行的波浪卷发,旗袍下柔软的腰肢,香水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眼下正是大饥荒的日子,但因为有着“国库”的支撑,这些小职员们每月有薪水可拿,虽然生活水准下降,但他们也不至于挨饿,因此这些人一个个脸色红润,生活倒也显的轻松休闲。
院子东排正中一间房子显得格外宽大,屋子里檀木办公家具古色古香,房间正中端挂着中山画像,左右两幅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间房便是紫云县长林同春的办公室,
此刻屋子里林县长正在听着秘书长祝光显汇报工作。
年级六旬的林同春县长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大笔头齐刷刷向后梳起,藏青色中山装一尘不染,脚下一双黑皮鞋油光锃亮。
“林县长!按照您的吩咐我对各乡镇的灾情进行了考察,灾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随着天气转冷,冻饿而死的人开始猛增,所到之处饿殍遍野惨不忍睹!天寒地冻使得大饥荒雪上加霜啊!照这样下去等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全县百姓面临的是一场灭顶之灾啊!……”
祝光显痛心的汇报着,玳瑁眼镜因为泪水的浸润而变的模糊起来。
在紫云县民国政府,祝光显秘书长是一位元老级的人物,他年逾七旬,身材精瘦。从晚清的文师爷到民国政府秘书长,他被历任的紫云县长所赏识,这不但因为他处事老练,经验丰富,更因为他对本地的人文地理无所不知,所以林县长到任不久便对他信任有加。
面对紫云的灾情,此刻的他痛心疾首、忧虑重重。
“林县长!灾情如此严重,眼看咱们申请调拨的粮食却杳无音信,上边不拨粮,咱们县政府是干着急啊。您吩咐我到各乡镇动员大户施粥赈灾,可是这些富绅们任凭我磨破了嘴皮子,他们根本就不当成回事,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比穷人还要穷,少数人虽然表面答应,可到现在也不见有任何的动静。更可恨的是有人竟然假借抗日的名义盘剥穷人,趁火打劫啊!县长,这条路是行不通了。这些人都是当地的权势,我们县政府拿他们没有办法啊,属下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向上封再打报告,请求紧急调拨粮食救民于水火之中啊!”
祝光显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沓厚厚的报告双手呈上。
“林县长!我已经将灾情的具体情况和救治措施都写在了这份报告里,请县长过目……”
接过这份厚厚的报告,林同春县长用手指迅速的拨翻了一下,然后放在了一边。
“唉!……”林同春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将身子仰靠在座椅上,目光中透露出忧虑,似乎若有所思……
片刻,他将身子直起说到:“这个报告就先放在我这里吧,老祝,我今天找你,主要是想告诉你昨天市里会议的内容,昨天市署紧急召开各县之长会议,意想不到的是这本是地方官员开会却来了战区的军事长官,会上顿时一派杀气啊,这次会议就是一个议题,催交军粮……”
“什么?催军粮?”
林县长一番话顿时惊的祝秘书长目瞪口呆。
“还要征军粮,林县长!现在可是大饥荒啊,人都饿死了,拿什么去交军粮啊?”
“唉,有什么法子呢!不交也得交啊,长官们说了,如今大半国土已经沦丧敌手,鬼子强渡黄河后沿平汉铁路快速扑来,国军紧急组成了一道防线,十几万人马陈兵一线,军中不可一日无粮啊。灾情他们当然知道,但他们只要粮食,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
林同春县长苦笑着说道。
“昨天的会议已经变成了军事会议,你不在会场体会不到,会上气氛恐怖,上次没有完成征粮任务的两个县长当场被免职,这丢了官帽还是小事,却不料还要被收押法办,瞧!这下可好,连家也回不去了,这就叫杀鸡给猴看啊。我们在座的一个个都吓的脸色突变,两腿直打哆嗦啊。唉!国难当头为官难啊……”
说罢,神情疲惫的林同春又一次后仰在座背上。
“当时我心里面就想,与其这样为难倒不如辞官离去,可忽听长官点我的名字,你猜怎样?”
面对满面疑惑的祝光显,林县长直身从桌子下摸出一卷红色绒布。
“瞧这个……”
只见他抬手抖开那卷红布,祝秘书长定睛看去,只见红布上面绣着“抗日军粮征收模范县”几个金黄的大字。
“锦旗!奖励咱的?”祝光显瞪大眼睛问到。
“呵!这那是什么奖励哟,这分明就是恩威并施,给我戴上高帽子赶我上架啊。”
林县长苦笑着摇头说到。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次征粮限期十天,不许辞官,辞官者以逃职惩处,看吧!我们这几个倒霉的鸭子这回是无论如何也要上架啊!”
“可是,林县长,您也知道,别说是十天,就是给咱一百天的时间,这没有粮食也完不成任务啊!林县长!您可要早作打算啊!”
祝光显担忧的说到。
“老祝,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军粮任务是怎样完成的吗?”
林同春县长话锋一转反问道。
“我当然记得了。”
祝光显环顾一下四周然后低声说到:“与其说咱们上次军粮完成是大财主夏啸天的帮忙,倒不如说是林县长您的足智多谋啊,倘若您不是打出了抗日第二县大队这张牌,那夏啸天断然是一粒粮食也不会拿出来的,全紫云的人都知道他囤积粮食意图发饥荒财,属下们私下都佩服县长您的智慧啊!”
祝光显说着伸出了大拇指。
“呵呵……”
林同春县长隆了隆头发呵呵笑着说到:“是啊,想我刚刚到任便遇到了征收军粮这件棘手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我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也算是我林某幸运,偏巧这个时候那龙得水、夏啸天两家找上门来打官司,别人对我说这龙、夏两家一个是龙,一个是虎,我那一家都不敢得罪啊!此话我当然理解,可在我的眼里他们两家一个是鹬、一个是蚌。他们相争我这渔翁可就得了利了。”
“哈哈哈……”
说到此处林县长和祝秘书长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我刚到任便耳闻那个叫夏啸天的人势力庞大,他囤积大量的粮食想趁机发饥荒财,这下可好,我只是动了动嘴他就乖乖的把几十万斤粮食送上,我这可算是割了他心头的一大块肉啊。”
“哈哈哈……”
二人又一次大笑起来。
“林县长!属下正想提醒您,龙、夏两家的官司今日省府的判决可就要下来了。”
“唉!我何尝不是在关注着这件事情啊……”
林同春县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到。
“几天来我夜不能寐,每每想到紫云百姓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之上,作为父母官我心如刀割般疼痛啊……”
林同春县长痛苦的说着。
“想当初我之所以将两家的官司送到省府裁决,并不是我有意逃脱责任,而是我想把这场官司拖得更久,这样他们两家便有求于我,本来我已经打好了算盘,那龙家答应给我的粮食眼看就要送到,再加上裁决公布后执行的权利在我手中,到时间我略施计谋那夏家他还得给我拿粮食,然后我就会把这些粮食全部用来赈济灾民。可是这一场征集军粮的会议却一下子把我的如意算盘击的粉碎。眼看着到手的粮食又将运往前线,而紫云百姓依旧要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啊!……”
林同春县长说着,眼眶不由湿润起来。
“林县长,您千万不要难过,虽然这些粮食运到了前线,可是咱们也不再向百姓手里征收了,说到底这还是您的功劳啊!再说了这都因为小鬼子这帮狗强盗,不是他们入侵那能会这样,天灾加上人祸,百姓才遭此大难啊!”
“唉!也只能这样了,老祝!你去通知各乡镇长和富绅们,让他们明天到县里来开会,这次我要亲自求他们设锅施粥,赈济灾民。”
“县长,有省府高等法院的信函……”
随着声音,只见通信员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信函进屋说到。
“裁判结果出来了!”
林同春和祝光显不约而同的齐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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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县火车站,龙得水的双脚终于踏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几十年来,无数次他都在梦中回到这里,他大口深吸着故土的气息,两行热泪在他的脸颊滚滚流淌。
“爹!娘,不孝儿子回来了,您二老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吗?儿子对不住您二老啊……爹!……娘!……你们看到了吗!”
他仰天祈告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父母那慈祥的面容,那是他日夜思念的亲人啊!这一刻他终于和他们离的这样的近。
是啊!他回来了,带着满腔的悲愤他终于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他痛哭着,他要把埋藏在心中的痛苦尽情的发泄出来,几十年来他夜不能寐,每当他闭上眼睛都会想起惨死的爹娘,他仿佛听到父母的亡灵在向他哭诉“儿啊!你在哪里啊,快为我们报仇啊……”
北风呼啸,阴云压顶,天人共泣……。
“老爷……”
看到悲痛欲绝的老爷,随行的穆管家想要上前劝慰,大少爷召男一把拉住了他。
召男深知父亲此刻的心情,此时任何的语言也不能劝阻他心中巨大的悲痛。
那时候的紫云火车站每天喧嚣嘈杂,各处逃难的人群汇聚在这里,烂布条破补丁包裹下的身躯日夜在蠕动着。而在那一刻,一切仿佛都突然间静止下来,只有龙得水那痛断肝肠哭泣在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