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25摄氏度。罗布泊镇通往若羌县的315国道上,米兰大桥西侧约800米的路段,被阿尔金山上倾泻而下的一股湍急雪水冲断。开始雪水还能冲下公路,随着水凝成冰,受阻的水流开始向道路东西两侧蔓延。而冰墙越筑越高。
这是2010年12月15日下午3点,距离若羌县城还有110公里。冰墙阻断的公路两端,挂着疆、冀、豫牌照的大货车排起了长龙。这就像个暗示:深入中国最富争议的民族自治区腹地,并非坦途。3点40分,穿着脏兮兮嵌有银色荧光条的制服马甲的若羌县路政人员,驾着一辆铲车赶到,他们试图在道路中央掘开数个豁口,将洪水引入戈壁以恢复交通,但进展缓慢。
这是由中国内地经青海通往南疆的唯一通道。汉族、维族司机们在严寒中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一辆青海向库尔勒运输牛羊的东风货车上,一头公牛被严重冻伤,好一阵踉跄,倒在护栏边,奄奄一息。押车的维吾尔司机一番商讨,一人拼力拉着垂死挣扎的牛头,一人持一把英吉沙快刀,果断结果了伤牛的性命。它的同类们避在角落,坐观冰冷的命运到来。******不吃自然死亡的牲畜,赶在死亡前屠宰是为了避免经济损失。喷涌出的牛血流淌了2米远,很快凝固在灰褐的冻土上。他们取出热气腾腾的牛内脏,将牛胃里还没消化的深绿色草料倾倒在路边。周围的司机们跑下车,站在刺骨的寒风中,蜷缩着,围观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道路抢修持续了3个半钟头。期间,一个维吾尔司机跑下公路,脱去鞋袜,光脚站在雪水中,顺次清洗脸、双臂、双脚,又掬一捧雪水漱口,“噗”,口中喷出的水雾在夕阳下四溅。清洗仪式完毕,又哆哆嗦嗦再次穿戴好衣袜,跑到一辆大卡车的背风处,铺好地毯,顶着风沙跪下膜拜——******的祈祷时间到了。
315国道以北的茫茫戈壁,就是2000年前丝绸之路经过的楼兰王国。古代楼兰王国于公元前176年前建国、公元630年消亡,有800余年历史。它东起古阳关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至阿尔金山、北至哈密。身边曾经环绕烟波浩淼的罗布泊,人口众多。如今楼兰已逝,惟余茫茫。两千年来,这些能吃苦的赶路人一直重复着同一件事:穿越险途,将帝国与中亚腹地紧密连接在一起。
艾买提的车,罗布泊的路
我是在前一天:12月14日上午,坐上维吾尔司机艾买提的依维柯客车。从若羌县城开往罗布泊,行程300公里,耗时4个半小时。
若羌通往罗布泊的客运班车11月24日刚开通,计划每月4日、14日和24日发三班,次日返回若羌。我在14日乘坐的是开通后的第三趟班车。艾买提的依维柯车也是目前南疆乃至新疆纵穿罗布泊荒漠的唯一班车。
艾买提皮肤黝黑,是个大个子,含混不清的汉话带有浓重的维族口音。买下这辆18座依维柯,42岁的艾买提花了29万元人民币。如今,曾经荒无人烟的罗布泊深处,建立了一个庞大的钾盐王国“国投罗钾”,有近3000名员工,都将会是艾买提的潜在客源。“他们每个人每个月来若羌县城逛一次,我就有钱赚了。”艾买提说。
罗布泊有丰富的钾盐储藏,“国投罗钾”是中国也是世界最大的硫酸钾厂,投资48.5亿元,2008年投产,年产120万吨。2006年若羌县财政收入仅3000万元,2010年即首次突破1.49亿元,其中,80%的贡献来自罗钾,是若羌经济的绝对支柱。资源型经济,在很长时间里,都会是新疆乃至中国的支柱命脉。
不过艾买提运气不好,这一趟包括我只2个乘客。另一人是在若羌瓦石峡乡居住的河南移民,去看在罗钾厂子做化验员的女儿。4日那趟,艾买提也只载了2个人,回来捎了7个罗钾员工,勉强没亏本。生性乐观的维族司机并没沮丧,他说现在知道这条新线路的人还不多,“多跑几次就好了”。
历史上,丝绸之路从西安出嘉峪关至兰州,过敦煌进入新疆,然后分作三条支线:北线经哈密、吐鲁番和库尔勒,中线经罗布泊,南线经若羌、且末、和田。三条支线再在喀什汇合,最终经中亚直达欧洲。艾买提的行车路线,实际上是从若羌向北,纵贯罗布泊,将丝绸之路的南线和中线打通。艾买提在做一件祖先绝对难以想象的事情。成就他的,是因钾盐矿而兴起的这条荒野之路。
进入罗布泊先后要经历三种路况:先是100公里的柏油路,这属于315国道的一部分,走这段国道尚能遇见对面有冀、鲁、豫牌照的大货车呼啸而过;然后经米兰大桥、女儿国大桥,2个小时后抵达罗布泊2号桥,就此告别315国道北拐进入罗布泊,这是235省道,但是路况很差,由80公里的石子路和120公里的盐壳路组成。
老司机艾买提走石子路也很紧张。他说,“这段路滑得很,不好走。”他提议仅有的2名乘客集体下车小便,我们三人各自避开角度,对着一望无际的戈壁默默撒尿。次日回来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为了驱走坏运气的某种仪式。
对于一辆29万元的新车,跑这样的路确实是种自残行为。一路上石子撞击着底盘“砰砰”作响,尘土和烟雾在车厢内弥漫,几乎窒息。维族司机全神贯注盯着前方,一根接一根抽烟提神。或许从高处看,这辆车就像是在一口巨大的铁锅中奋力掘进的甲壳虫。此后路上再没遇见一个人一辆车,也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周围是望不到边的戈壁。因为常年受到烈日的照射膨胀爆裂,白花花的盐碱地犬牙交错,如同密密麻麻排列着上亿个微型金字塔。相同的情景在后来2个半小时的行程中几乎没发生变化。
最后120公里的盐壳路,事实上已经进入罗布泊的核心区域。右侧是俗称的“大耳朵”。20世纪70年代,科学家在遥感图像上发现干涸的罗布泊呈现耳朵形状。研究发现,最早罗布泊是一个呈圈闭状态的庞大水系,后来分割成东湖和西湖,大耳朵是东湖的西半部分为西湖覆盖形成的。道路正北是湖心,往西通往楼兰古城遗址。楼兰古城是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1900年3月发现的。110多年过去了,这里依然保持着斯文·赫定发现时的面目。如今当地政府能做的,是在遗址东北角设立了一个楼兰文物保护站。依然是路的因素阻碍对于文物的开发保护,楼兰古城至今没开放。若羌县文物局长焦迎新告诉我,因为交通不便,只能安排人每月轮换值守。
下午3点半,一片庞大的白色人造景观出现在视野里。“国投罗钾”高大的蓝白色烟囱冒着青烟,占地10350平方公里的厂房连绵不绝,犹如沙海深处突然钻出的一头巨兽。
楼兰夫人
依维柯客车最终停靠在一间用毛笔写着“罗布泊客运站”的平房跟前,这里距离“国投罗钾”矿还有2公里,是此行的终点罗布泊镇。客运站所在的开阔地既是进出该镇的要道,也是罗布泊镇的中心地带,但是空无一人。河南移民跟我道别的时候,感慨地说,“这是中国最大的镇,也是中国最小的一个镇。”
所谓罗布泊镇,实际上并没有街道,总共只有一排长200米的平房矗立在戈壁中。在中国内地,只有在城乡结合部才能看到这种杂乱无章的布局。全部20几家商铺,多数是从哈密过来的商贩,汉人居多。在罗布泊进入冬季前,很多商铺已经关门回家了,这里显得很是荒凉。
仅有的小旅馆都是在地下挖出的地窝子,暖和肮脏,门口写着“按摩泡脚”,如今多数人去屋空,屋后的空地堆放着上千个空啤酒瓶,十分壮观,显示喝酒曾经是夏季此地一项盛行的活动,也可能是唯一的消遣。不远处有一间镇医院,空荡的大厅只有2个护士在值班。
镇政府的建筑体面一些,是唯一的两层彩钢白色建筑,头顶国旗,居然没挂任何牌子,也没见到有人出入。敲开挂着罗布泊镇派出所牌子的房门,所长正向一个小协警训话。一脸诧异的所长指了指隔壁镇长的房间,又是好一会儿,门才开,刘文春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这个时候已经下午3点半,但是新疆时间1点半,还不到上班时间,镇长正在午睡。
被吵醒的镇长刘文春向我介绍了这个镇的情况。罗布泊镇2002年4月成立,第一任镇长郭高潮现为若羌县政协副主席,刘文春是第二任镇长,在这里呆了将近4年。罗布泊是中国行政面积最大的镇,达到5.2万平方公里。罗布泊还是中国最小的镇,镇上没有任何常住人口,包括钾盐矿职工在内的数千号人全是流动人口,因此这里也没有户籍警。镇中心区域范围只有镇政府周边20几家商户,绕一圈用不了10分钟。
刘文春说,罗布泊过去属于军事禁区,现在也属于半管制。1964年,中国在这里进行了第一次核爆试验,试图抗衡危险的北方大国邻居。罗布泊核试验场面积达10万平方千米,有传言说,军队对在罗布泊设立行政单位持有不同意见。刘文春对此说法不置可否,但是事实是,罗布泊镇成立8年了,镇政府的牌子至今还没有挂出来,而是放在办公室里,蒙了一层灰土。这无疑成为中国少见的一景。
罗布泊镇在荒原顽强地成立,主要原因是“国投罗钾”和周围的矿产资源。若羌的矿产主要集中在罗布泊,在镇长办公室的墙上,一张地图上标着七八家家矿的名字,“我们要对这些大矿进行有效的管理。”刘文春说。
此前,中科院新疆所的夏训诚告诉我,当年以彭加木为队长夏为副队长的科考队,去罗布泊考察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勘探钾盐。
真正第一个开始到戈壁淘金的企业家是民营企业德隆。德隆的创始人唐万新是个新疆支边家庭的幼子,个子矮小的唐万新在乌鲁木齐经营彩扩部起家,他长于资本运作,在股市呼风唤雨,建立起庞大的德隆系。2004年,唐万新因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及操纵股市交易价格”被捕,判刑8年。唐万新的戏剧性命运,给这片荒原增添了诡异色彩。钾矿股权后几经转手,国家投资公司进入,罗钾开发速度明显加快。在这荒凉富饶的地域,国家的大手依然所向披靡。
不过罗布泊镇和“国投罗钾”的关系很让刘文春头疼,“国投罗钾”国字号的名头,让罗布泊镇高不可攀。“他们的通讯录上,一个业务经理的名字后面,写着正县级。”国投罗钾不光是个企业也算半个官场,中国官场讲究等级观念,若羌县无力抗衡这头央企巨兽。罗钾似乎也不特别给若羌面子,罗钾从若羌米兰河铺设管道引水,花了3亿元,现在罗布泊镇上用水也要向钾盐矿买。若羌买水2元一方,罗布泊镇向钾盐矿买水则需要每方80元。
另一方面,虽然行政区域隶属若羌,从地理位置上,国投罗钾距离若羌300公里,距离哈密400公里,但是到哈密的公路先于若羌开通,因此罗钾的总部和员工基地均设在哈密。员工基本都来自哈密,员工每20天轮换休息10天,每天都有6辆通勤车在罗钾和哈密间往返,并因此推动了哈密的物价和房价高企。罗钾和哈密的关系反倒更密切,对若羌仅仅是税收利益关系。若羌官员抱怨,哈密在和若羌争夺对钾盐矿的影响力。而开通若羌到罗布泊的班车,也被视为若羌力图加强和这个财大气粗的金主的联系,阻止其离心力继续向哈密转移。
刘文春承认,若羌县对罗布泊镇的发展不满意。除了钾盐矿,罗布泊还有大小10余家矿,自治区已经批复了面积60平方公里的罗布泊新镇规划,“设想是在这里依托罗钾建立一个工业园区”。但是目前若羌的财力还无暇顾及如此偏远的地域,基础设施和服务设施几乎没有。尽管这里有电信和移动发射塔,但是网络是从哈密单线引入,若羌没有信号,因此经常断网。
在这个中国最荒凉的地方,不乏冒险者和淘金者的影子。傍晚,我在一个亮灯的所在,发现了一间名叫“罗布泊好地方”的网吧。女主人刘风一脸风霜,快言快语。她告诉我说,她跟随丈夫8月才来到罗布泊,开了这个网吧小卖部和地窝子旅馆集为一体的店面,月租500元。网吧有6台电脑,无线上网,网速很慢,打开一个网页需要泡一碗面的工夫。来上网的主要是过往的司机,“他们上网主要是视频聊天,经常听到他们对着视频喊‘老婆我想你’”。
一会儿,刘风的丈夫丁海洋顶着寒气推门而入。他们夫妻二人是大学同学,46岁的丁海洋曾经在乌鲁木齐的工厂做团支书记,后来去海南当过记者,然后回乌鲁木齐经商。他称,自己和罗钾前身的拥有者唐万新是同学。
作为中国最大的省级行政区,新疆领土面积占到了中国陆地面积的1/6.单纯从领土面积来说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新疆也是中国边境线最长、接壤国家最多的省区,军事意义也显而易见;资源量特别是煤炭、石油、天然气、棉花等资源极其丰富,号称********的资源储备库。
新疆是一个多民族地区,由于历史、文化、地理位置等原因,一直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洼地,目前南疆地区还有绝对贫困的人群存在。而“7·5”骚乱事件的参与者很多来自南疆。“7·5”事件之后,中央政府意识到需要依靠发展经济解决民族问题,破天荒连续召开2次关于新疆经济工作的会议。
在投资方面,中央投资额继续向新疆自治区和兵团倾斜,“十二五”期间新疆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规模比“十一五”期间翻一番多。按“十一五”1万亿元的投资规模计算,未来五年,对新疆地区的投资规模将超过2万亿元。
一系列措施将确保到2015年新疆人均地区生产总值达到全国平均水平,城乡居民收入和人均基本公共服务能力达到西部地区平均水平,基础设施条件明显改善,自我发展能力明显提高,民族团结明显加强,社会稳定明显巩固;到2020年促进新疆区域协调发展、人民富裕、生态良好、民族团结、社会稳定、边疆巩固、文明进步,确保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
从这些会议透露的信息,丁海洋认为,新疆的经济发展速度将前所未有,他本人据此才来闯荡罗布泊。丁海洋的判断不无道理,一名水泥行业的经理此前告诉我,在中国对水泥行业总量控制的情形下,山东和陕西两家大型上市水泥企业,最近仍然得以进驻新疆建立生产线,显示经济政策的支持力度之大。而北京一位维吾族尔学者则表达了一丝担忧:虽然热钱大量涌入,但如果利润仍旧被大型企业赚走,那就不会给本地人真正留下什么。
对楼兰历史小有研究的丁海洋致力于楼兰文化的商业开发,他策划了一种楼兰酒,还写了一个楼兰新娘的剧本,夫人在网上也以“楼兰公主”自称。在中国,资源的稀缺意味着商机,全民都为之着迷。为了赌上一把,两人抛家舍子从乌鲁木齐来到罗布泊,以苦为乐,过起了“神雕侠女”的塞外生活。
但是妻子抱怨说:“我们很久没有洗澡了。”
再造罗布泊
14日晚,气温骤降,罗布泊没有气象记录,距离最近的若羌当天零下20摄氏度,刘镇长估计,罗布泊至少比若羌冷5摄氏度。15日早晨,依维柯车发动机被冻住了,艾买提烧了一壶开水,浇了1个钟头才化开。
环境恶劣的罗布泊在很多人看来仍是片“死亡之海”。罗布泊有两处著名的墓地。西面是上海探险者余纯顺的墓地。东南方向是中科院新疆所科学家彭加木的墓地。两人都是死于恶劣的环境。这两起著名的悲剧事件,给罗布泊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余纯顺死于1996年的一次罗布泊徒步穿越。渴死的余纯顺被发现时,水源距离尸体只有10米。
彭加木为广州人,生于广州白云区槎龙村,失踪前为上海科学院援疆工作者,并担任中科院新疆分院副院长。彭加木于1959年、1969年、1979年和1980年四次进入罗布泊考察,失踪时55岁。彭加木失踪地被称为遇难地,但更多的人沿用失踪称,因至今未有彭加木遇难的痕迹。彭加木最后离开考察队营地时间为1980年6月18日上午10点30分,此后音讯杳无。1981年5月,新疆科学院在其失踪地修筑地碑,以作悼念。彭加木至今尸骨全无,当地人倾向认为,彭加木应该是陷入了沙窝被掩埋。
在乌鲁木齐,我拜访了彭加木当年的队友、中科院新疆所的夏训诚,他提醒我注意历史上人类活动对于罗布泊施加的不可逆的影响。现在罗布泊一年的降雨量仅在10毫米,而蒸发量却在4800毫米,是严重缺水的地方。但是历史上,楼兰古国和罗布泊曾经是泽国和绿洲。
古罗布泊诞生于第三纪末、第四纪初,距今已有1800万年,面积约2万平方公里以上,在新构造运动影响下,湖盆地自南向北倾斜抬升,分割成几块洼地。先秦时的地理名著《山海经》称之为“幼泽”,公元前126年,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向汉武帝上书“楼兰,师邑有城郭,临盐泽”,它成为闻名中外的丝绸之路南支的咽喉门户。当时,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它的丰盈,使人猜测它“潜行地下,南也积水为中国河也”。这种误认罗布泊为黄河上源的观点,由先秦至清末,流传了2000多年。
罗布泊曾有过许多名称,有的因它的特点而命名,如坳泽、盐泽、涸海,有的因它的位置而得名,如蒲昌海、牢兰海、孔雀海、洛普池。元代以后,称罗布淖尔。罗布淖尔系蒙古语音译名,意为多水汇集之湖。
到公元4世纪,曾经是“水大波深必汛”的罗布泊西之楼兰,到了要用法令限制用水的拮据境地。郦道元《水经注》记载,东汉以后,由于当时塔里木河中游的注滨河改道,导致楼兰严重缺水。敦煌的索勒率兵1000人来到楼兰,又召集鄯善、焉耆、龟兹三国兵士3000人,不分昼夜横断注滨河,引水进入楼兰,缓解了楼兰缺水困境。楼兰人为疏浚河道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努力和尝试,但在此之后楼兰古城最终还是因断水而废弃了。曾几何时繁华兴盛的楼兰,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盛极一时的丝路南道由此荒废。
清代,阿弥达深入湖区考察,撰写《河源纪略》载:“罗布淖尔为西域巨泽,在西域近东偏北,合受偏西众山水,共六七支,绵地五千,经流四千五百里,其余沙啧限隔,潜伏不见者不算。以山势撰之,回环纡折无不趋归淖尔,淖尔东西二面百余里,南北百余里,冬夏不盈不缩。”清代末叶,罗布泊水涨时,仅有“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或一二里不等”,成了区区一小湖。
民国20年(1931年),陈宗器等人测得罗布泊面积为1900平方公里。民国31年(1941年),在苏制1/50万地形图上,量得面积为3006平方公里。1958年,中国分省地图标定面积为2570平方公里。夏训诚的同事胡文康介绍,罗布泊1958年最后一次充盈扩大,面积大概3006平方公里。这是罗布泊最后一次充盈,此后上游无水,1962年,罗布泊干涸,只用了4年时间。
胡文康认为,是人类的活动,自然人为强度大于自然强度,导致了生态快速退化。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兴起多次开垦浪潮,大批内地人迁移西部组成建设兵团,开展土地平整运动,塔里木河两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也跟着增加。扩大后的耕地要用水,开采矿藏需要水,人们拼命向塔里木河要水。几十年间塔里木河流域修建水库130多座,任意掘堤修引水口138处,建抽水泵站400多处,有的泵站一天就要抽水1万多立方米。盲目的用水像个吸水鬼,终于将塔里木河抽干了,致使塔里木河由20世纪60年代的1321公里萎缩到1000公里,320公里的河道干涸,以致沿岸5万多亩耕地受到威胁。断了水的罗布泊马上变成一个死湖、干湖,到20世纪70年代完全消失。罗布泊干涸后,周围生态环境发生巨变,草本植物全部枯死,就连“生而不死1000年,死而不倒1000年,倒而不枯1000年”的胡杨树现在也成片的死去、倒下、枯萎。沙漠以每年3~5米的速度向罗布泊推进,很快和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融为一体。罗布泊从此成了寸草不生的地方,被称作“死亡之海”。
2002年,夏训诚在一份报告中曾经提出了“新楼兰工程”和重现罗布泊的设想。其中关于水的描述中,建议以塔里木河的尾闾湖台特玛湖为中心引水,形成一个新的罗布泊。2010年11月,夏训诚受邀去成都讲课时旧话重提。“再造罗布泊”的消息在网络迅速传播并引发批评,被认为是天方夜谭。
夏训诚称自己的本意遭到了曲解,他解释说,实际上2002年提出的这个工程,仅仅是个设想,是作为南疆恢复生态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说,这样做,需要“塔河向下游泄水,台特玛湖有水,车尔臣河下泄1.5亿方水,阿尔金山下泄,以及部分地表水”。
若羌县常委、宣传部长艾山江·阿不都拉是维吾尔人,但是从小在汉人堆里长大,汉语跟维语一样熟练。他说,这个设想有些不切实际,若羌的农业用水主要来自南面阿尔金山的若羌河、米兰河,台特玛湖是罗布泊的必经之路,显然无法胜任输水的重任。
“罗布泊复原的可能已经不存在。”刘文春说。如今这里出现了一个180平方公里的卤水蒸发池,是罗钾矿形成的卤水湖,但是无法饮用。即便是过路的飞鸟,翅膀沾上卤水后盐分很快蒸发板结,就再也飞不动了。
2010年11月,塔里木河向下游生态输水,这是8年来向下游的第11次输水,也是第7次抵达塔里木河的尾闾台特玛湖。台特玛湖1975年完全干涸。这样做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向218国道两侧耐旱的当地特有植物胡杨林输水。这条80公里的绿色走廊意义特殊,一旦这仅有的胡杨林消失,塔里木沙漠和库姆塔格沙漠将并拢。但是这种生态输水,仅仅改变小气候,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
为了经济发展,作为一个严重缺水的地方,若羌县却不得不选择高耗能的矿业。原本紧张的水要供应钾盐矿,以及众多的矿产企业。12月14日下午,当我走下艾买提的依维柯车,看见地平线远处一辆车从哈密驶入罗布泊镇,车子停下后,下来10几位操着山东口音的精壮汉子,聚在镇政府楼旁的小卖部抽烟、泡方便面,等待下一辆去往山上金矿的班车。镇上人说,山东老板刚花了2个亿买下了附近一个金矿。镇长刘文春介绍,阿尔金山已经成为中国第六大矿区,有50余家矿产企业在此扎堆淘金。
阿尔金山有1986年经自治区批准建立的野骆驼保护区,占地面积1512500公顷。野骆驼是中国一级保护动物,现存500~600峰。刘文春镇长说,4年来他从来没有发现野骆驼的踪迹。夏训诚曾经断言,“随着罗布泊地区开发,铁路、公路和工矿建设,人类活动的增加,对野骆驼生存造成威胁。”。在刘镇长办公室的地图上,我看到,国家划出3片野骆驼的保护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多家开矿企业的名字,区域和不少采矿企业重叠。
新楼兰冲动
12月15日,在315国道结束了4个小时的等待之后,依维柯客车在晚上8点才回到若羌。若羌是中国行政面积最大的县,20.23万平方公里,相当于2个浙江或者7个台湾。
艾买提新安装的车载DVD,放映着猛男丹尼尔·克雷格主演的《007》。剧中黑道人物有段有趣的对话:
“你信上帝吗?”
“我只信高额的投资回报率。”
这段对话几乎可以作为罗布泊掘金者的写照了。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开发,即便在这蛮荒之地,人心也动荡失序。在农民收入位列西部12省区第一位、大型国有钾盐矿为县财政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之后,若羌的胃口变得很大。每个淘金者的胃口也变得饥渴。
权力和商业的合力如此之大,就连科学也向愿意它献媚。虽然“新楼兰工程”在2003年搁浅,重建罗布泊的计划遥不可及,但是规划专家们和若羌尚有共识,那就是建立一个“楼兰市”。将影响力辐射到最偏远的罗布泊,仅仅是若羌这个拥有5万人口的小县城恢复楼兰梦想的第一步。
若羌曾准备以楼兰更名,但是民政部并没有批复,北边的鄯善县也在争楼兰的名字。这一切,都是为了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若羌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但却苦于“无水无路”。进出新疆的物资多取道哈密。2012年,若羌有多项大型交通项目开工。在县城西部吾塔木乡建设机场、已经定名楼兰机场,在县城东部的铁干里克建设火车站,修建连接库尔勒和且末的铁路,一条新的接通库尔勒和若羌的高速公路也在开工,最终围绕塔里木沙漠形成一个圆圈,使得若羌成为“第二个出疆口”。
若羌县提出了“扩城聚人”的目标,若羌人口5.7万,目标是发展到8万人到10万人,城区面积达到20平方公里以上,形成小城市的规模。大干快上的气氛弥漫在若羌县城。现在,号称历史上第一个房地产项目的七星佳园已经在若羌卖掉了差不多一半的房子,均价两千元。但是三条河流只能维持30万亩的耕地,人多了水从哪里来?是这个新兴城市必须面对的问题。
事实上,土地的快速城市化已经显露了缺陷。我走访了位于铁干里克的安居小区。这里的农民都是从若羌农村集中迁移而来。新区虽然崭新漂亮。但是配套设施和服务设施几乎为零。从瓦石峡乡搬迁而来的一户农民甚至认为,在这个荒郊野外居住如同坐牢。我去的时候,这里竟然一个星期没有水了。而家里居然还没有安装下水管道。房间里安装了抽水马桶却无法使用。一家人只好在崭新的院子里挖了一个露天厕所方便。说起这些无奈,搬到这里的居民哭泣了起来。
离开时,我注视夕阳下整齐排列的、酷似斯大林集体农庄的砖瓦房,它们漂亮干净,犹如俄罗斯画家笔下的风景一样静谧。唯独缺少生气。
离开罗布泊后,我回到北京。北京正遭遇历史最为严重的雾霾天气,500万辆汽车排出的废气在首都上空挥之不去,空气质量比机场吸烟室都糟糕,PM2.5值超出世界卫生组织规定的安全标准40倍。据说,中国政府又要拿出超过千万亿的美金用来治理空气污染,就像当年斥巨资投资在水泥厂、火力发电厂、大型煤矿时的大手笔一样豪迈。
我经常试图在网络QQ上联络丁海洋和他的楼兰夫人,但是从来没有得到回应。最近一次得到他们的消息是2013年6月的一天。电话里丁海洋的声音依然明亮,带我回到寒冷的围炉述说梦想的罗布泊之夜。我意外得知,两人在2011年7月就离开了罗布泊,因为罗布泊至今属于半军事管制,“政策不行,没法开发,生意很少”。他们曾经打算开展罗布泊探险游,但是楼兰王国遗址的管理方若羌文物保护站收取每人三千元的门票,外宾则收取高达三万元,高额的费用让游人望而却步,于是两人把这摊生意转给了他人。如今夫妻两人在哈密开了一个物流公司,他告诉我,自己还是想念罗布泊,“舍不得,将来一定会杀回去”。
我希望再次回到罗布泊,也时常陷入迷思:楼兰时期,那里曾经是牛马成群、绿林环绕、河流清澈的生命绿洲。现在已成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一棵草、一条溪,天空不见一只鸟,没有任何飞禽敢穿越。而今,人们为追逐财富重新聚集在这荒野腹地,究竟又能改变什么,又将如何改变?我想起从卫星相片上看到的罗布泊,是一圈一圈的盐壳组成的荒漠,就像时间深刻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惊人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