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市场经济将以一种当前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继续阔步向前，而数千年的中国历史沉淀将为其提供牢固的基石。——科斯（经济学家）
将军驾到
茶室里端坐的黝黑男子被围绕周围的景颇族商人们称作“赵将军”。赵将军来自缅甸的克钦邦反政府军。他外表粗粝，褐色夹克的袖肘已经磨损，行走在云南边陲城市瑞丽的街上毫不引人注意。这样的形象非常有助于他从事的副业——利用边民身份到中国境内捞点外快。
他叫赵山，年轻的时候他还是中国公民，在东北当过兵，“文革”时跑到了家乡一水之隔的缅甸一侧，后来加入了反政府武装克钦独立军。克钦人在中国就是景颇族人，两者同族同文。
赵山也许不是他的真名。这又能说明什么？活跃在中缅边境的商人很多都拥有三副面孔：一张中国身份证、一张缅甸身份证、一张往来两地的边民证。他们甚至有三个名字：一个汉族名字用于和中国人打交道，一个缅甸名字停留在身份证上，一个本民族景颇族或者傣族的名字烙在基因中。
“赵山是克钦独立军（KIA）的景颇少将。他带来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情况。”消息在金星宾馆里的翡翠商人中间快速传播。陆陆续续，商人和一些身份不明的本地政府人员，驾驶着黑色轿车，驶进金星宾馆堆满玉石原料的后院，进入了赵将军的房间。房门紧闭，烟雾缭绕。从服务员清理出的满地瓜子皮和香烟蒂可知，讨论极其热烈。大家得知，这天早上，一支中国施工队伍在缅甸克钦邦铺设电线时，一名工人不幸踩中了地雷。
缅甸国内17年的停火协议，在2011年6月9日化为泡影。缅甸政府军和靠近中缅边境的少数民族武装克钦独立军（KIA）交火至今。缅甸是世界上民族关系最为复杂的国家之一，有135个民族。桀骜不逊的少数民族武装很难服从缅甸中央政府的统治。战事牵动着在边境线谋生的商人们的神经，也威胁着中国企业在缅甸的巨额投资。
2012年的春天，我在中缅边境经人引荐认识了大名鼎鼎的赵将军。此时边境线另一侧，缅甸政府军与KIA战事正酣。赵山坐在一块整木雕刻的茶座后面，不慌不忙品了口功夫茶，说：“战争打响后，克钦独立军宣布重新向帕敢的玉石商人征税，不予认可他们此前和缅政府签订的开采协议。根据这十几年的经营情况，最多的企业已经补交了数十亿缅币税款。战争很激烈，迄今已经发生了大小980次战争，互有伤亡。”
赵山伸出拳头用力擂在茶桌上，盖碗茶杯被震得一通乱跳。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粗壮有力。那一瞬间我毫不怀疑这是一只扛过枪沾过血的军人之手。这是我头一次近距离接触那些为了民族自由独立而浴血奋战的战士！我头脑中出现了儿时最为神往的画面：游击队员们在丛林中猫腰疾行，不时朝着敌人放冷枪，反动派应声倒地。我有点虚伪地恭维了他几句。赵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杨先生，你觉得中国人民应该给予苦难的克钦人民的解放斗争提供怎样的帮助？”
这腔调如此熟悉。但是直至目送赵先生和他的皮卡车（居然挂着云南车牌，有一名来自克钦邦密支那的专职司机）离开，我仍然没能琢磨出真经。赵先生的出现犹如打开了一幅中缅边境的隐秘画卷，此后，执著的民族主义者、暴富的玉石商人、自负的大型央企老板、环保主义者、缅甸流亡学生，各色人等陆续亮相。人人皆为利来。
敢莫
49岁的敢莫目光深邃，蓄着浓重的胡须，与这副威严的长相不相称的是，他永远跻着一双廉价拖鞋，外衣斜披在肩膀一侧，指甲缝黑黑的。敢莫是一个名为景颇大地文化交流委员会的民间机构的负责人。这个民间机构对跨境少数民族保持着特殊关注。敢莫说：“全球100万景颇人。在缅甸克钦邦有90万，称为克钦。在中国云南有9万人，称为景颇。这块庞大的跨境区域，我称之为景颇大地。”
敢莫就是景颇人。他梦想跨越中缅边境，建立一个完全由景颇（克钦）人自主的联邦体。这天，敢莫把中国工人在缅甸踩雷的消息发布到网站上，很快收获了数十个点击量。他对中国企业大举进入克钦邦投资表示了担忧，同时希望中国政府给予克钦势力以支持。他告诉我，这些信息可视为克钦KIA授权他发布。
敢莫的另一个身份是玉石商人，正在装修他位于瑞丽新区一栋600平方米的4层住宅，售价每平米1.5万元。水晶片装饰的金黄色巨大吊灯，从顶层一直悬垂到客厅中央上方。他赤脚走在柚木铺设的地板上，脚上还粘着泥。装修后1楼辟为玉石交易厅，2楼是景颇大地办公区，3楼与4楼自家居住。红绿各半、两把砍刀交叉的景颇大地旗帜摆在空荡的地板上，后面镜框里镶嵌一幅书法作品，据称是一名清朝皇室的遗老在深圳送给敢莫的。
敢莫的妻子和助手召也都是景颇人，同敢莫用景颇语交流。召两目有神，穿着与时令不符的军用马裤和一双长及小腿的战斗靴。他打开电脑，给我展示一周前他和敢莫去德宏州参加木脑纵歌节的视频。木脑节就是景颇族的“春节”。视频中，敢莫头裹民族头巾，手持景颇大刀在人群中摇曳起舞，如醉如痴。紧跟身后的召则是一身墨绿色二战美军制服打扮。酷似化妆舞会。召指着胳膊上的徽章说，“这是克钦101部队的标志。二战时期盟军为了在缅甸密支那击退日本人，美军招募克钦人组建了101特种部队。中国和英国军队对于密支那的恶劣天气一度束手无策，是克钦101部队攻下了日本人的阵地。”这成为景颇人骁勇善战的一个例证。
当敢莫和召的奇特装扮出现在木脑纵歌节，把出席活动的地方官员们吓坏了。英国人曾经许诺准许克钦人二战后独立，但是克钦人至今在与缅政府军作战，并把中方边境一侧作为后方基地。边境官员对此讳莫如深。说起当时这一幕敢莫哈哈大笑，随即又陷入沉思：“我小时候，只知道长江黄河，但这是汉族的历史。景颇族的历史在书本上几乎找不到，我很自然产生了探寻本民族的兴趣，并且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疑问，后来这种意识越来越强烈。多年前我在深圳做生意时迫切感到，开再大的公司挣再多的钱，需要的还是一种身份，我不想再迷失自己。”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敢莫带我参观一场小型的“赌石”。一块运自克钦邦帕敢的石头，在瑞丽商人的手中接受检验。他们用强光手电照射，试图看清楚里面是否藏着翡翠。商人依据石头的纹路，判断来自哪些场口。他们试图赌一把，买下石头切开一睹真相。里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能换来豪宅与名车。敢莫用铅笔在小石头上画好线条，齿轮飞转，将灰白的石块一分为二，里面呈现出两条蚯蚓粗的淡淡绿色。还成。“这可以雕成两条龙，或者做一副耳坠。”
30年前，瑞丽只是蛮荒的边境小镇。边境讨生活的人，很早就用跨境民族的身份做生意。20世纪50年代，缅甸仍然是东南亚最富裕的国家。敢莫这个岁数的边境商人，也曾经干过在手臂上绑满手表走私回中国的买卖。50多年的军政府统治和动荡的民族冲突，改变了这一切。缅甸陷入封闭和贫穷。中国的故事完全相反。现在中国人更喜欢到巴黎和香港购买名包名表，到缅甸抢购翡翠和木材。
翡翠商人
在瑞丽的玉石一条街，我经过那些穿着笼基的缅甸男子，经过一滩滩啐在地上的令人恶心的红色槟榔口水，经过一堆堆拿着石头窃窃私语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和新疆维吾尔族人，在僻静的铺面后面见到了彭觉。
彭觉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头发因为抹了椰油泛着黑亮，他有一张典型的印巴人的脸庞，是来自缅甸若开邦的穆斯林。瑞丽17万人口中，做玉石生意的缅甸人有4万之众。
坐在堆满石料的柜台后面，彭觉说：“我刚来瑞丽的时候，从缅甸运来石头卖会被抓。当时的黑市被称作难民街，都是没有合法身份的东南亚人。1992年瑞丽工商局设立玉石一条街，大家才开始光明正大做。”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之后，中国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模式，中国经济开始全面进入快车道。
47岁的彭觉毕业于仰光大学历史系，参加了缅甸1988年的学生运动，被军政府通缉后走上了流亡之路。他一路北上跑到曼德勒，1990年以难民身份跑到瑞丽。22年来彭觉一直不敢回缅甸。他嚼着红色的槟榔说：“缅甸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当年我们和昂山素季一起反对军政府的统治。很多朋友被抓。幸好我跑到了中国。”
现在，头脑精明的的彭觉依靠向中国贩卖缅甸玉石，在瑞丽已经拥有3家店铺和一辆卡迪拉克，彭觉还被选为瑞丽宝玉石协会副会长，他给我看自己用汉文写的歌颂中国共产党和政府的诗歌，说“我特别钦佩中国的发展”，现在他迫切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
瑞丽被准许成为执行特殊经济政策的实验区。瑞丽江以南，只有一小片飞地属于中国，叫姐告，它的周围被缅甸包围。这里实施“境内关外”政策。姐告不设海关，而是把海关后退到姐告桥的瑞丽江北侧。尽管缅甸在内比都设置了公盘交易，只允许玉石从海上出口，仍然有一半的玉石从克钦运到瑞丽。
现在瑞丽成为世界最大的玉石原料交易地。所有原料来自世界唯一的翡翠产地缅甸克钦邦。彭觉的助手熊伟说：“据估算每年翡翠的产值在3000亿元，但是缅甸只赚走了300亿元。其余都产生在中国。”
中国人的步伐深入腾冲—密支那公路，沿线原始森林几乎被砍尽，柚木出售到瑞丽，铺设富人家的地板。在帕敢，中国玉石商人的推土机把山体夷为平地，黑色的山底土都翻出来了。进入玉石矿区的土路几乎没有一段平整，被拉玉石和木材的大型货车压得坑坑洼洼。
瑞丽新富们的生活是买车买地。福建商会的副会长柯文聪向来客展示左手中指一枚价值500万元的翡翠戒指，门口停着他牌号9999的宝马卡宴——用一块玉石换来的。柯刚买了一栋600万元的别墅，地点在瑞丽富人扎堆的地海温泉，几步之遥是高尔夫球场。现在他又买了一块地，正在盖一间三星酒店，几个月后开业。他告诉我福建人的生意经是“冒险加团结”。手无寸铁到边境掘金的进取精神自不必言，说起团结，他得意地说，福建人与人发生矛盾冲突时，所有人都会过来帮忙，“只需要打一个电话”。
柯说：“1992年我刚来瑞丽，这里只有一条‘难民街’。最早瑞丽动员深圳万科来开发地产，人家瞧不起还不愿来。现在已经有四五家上市房产商聚集在瑞丽。瑞丽的楼盘均价涨到了6000到1万，小菜比昆明还贵。”
敢莫的助手召记得，10年前，瑞丽主要的糖厂路两边还是田埂。现在到处开发，土地炒到700万元一亩。敢莫说：“瑞丽完全改变了，但是很多规划和建筑十分糟糕，把内地很多建筑糟粕引进到这里，失去了这里的民族特色。”
敢莫的白色越野车缓缓经过珠宝街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指给我看琳琅满目的店铺，以及停靠在门前的奔驰、宝马，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克钦大地的资源养活了多少中国人啊。你可以说我们是民族主义者，但我们并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当年我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就对周围人说，我们景颇大地的资源可以造好几个深圳。过去是石头、木材，现在是水电和天然气，都卖到了中国。中国的步伐太快了，我接触到的缅甸人很多都怕中国人。”汽车绝尘而去。瑞丽新修的道路很宽，但是有很多路口居然没来得及装红绿灯，交通混乱，如同一个隐喻。
领导
中国试图把云南打造成对外“桥头堡”，无数中国企业深入缅甸这个长期遭受制裁的军政府国家。给这个封闭小国带来效率、还有畏惧感。缅甸正处于重大改变的前夜。长达半个世纪的军政府统治逐渐隐退，以昂山素季为代表的民主力量重返政治舞台，加上传统军事反对派，各种势力胶着。作为缅甸最大的投资国，中国国有大型企业长驱直入的步伐，陷入了各种力量角逐形成的漩涡。类似一幕曾在非洲上演，而且更严重。随着非洲民主运动的兴起，大量中资企业对局势变化深感难以把握。战略咨询公司罗兰贝格警告说：中国政府应做好企业海外投资的宏观环境信息提供者，但现有的办法和指南，已经无法对不断变幻的热点地域局势、国家或部落之间的纷争进行及时跟踪和整体评估。
站在灯火通明的中国云南瑞丽口岸，就能感受到中国国企对缅甸的热情。瑞丽是中国通往缅甸的主要大门，瑞丽口岸灯火通明，挂着缅甸牌照的货车首尾相连等候通关。车上装着粗大的石油管道。2010年6月，中缅石油管道动工，起点在彭觉老家的皎漂港，纵贯缅甸，经过771公里跋涉，经瑞丽直通中国，供应中国对能源饥渴的胃口。
边境线一侧诞生了一长串缅甸旅馆、餐馆、卡拉OK及地下妓院，排解缅甸司机的思乡情。酒足饭饱之后，有些人躲在国境线缅方一侧就着烛火注射海洛因、或者寻找一夜之欢。
瑞丽市妇女儿童发展中心的行政官员张琴不无担忧：“边境线大约有100名性工作者来自缅甸内陆，她们主要出于经济目的被拐卖到中国。”1989年，在瑞丽发现了中国首例吸毒感染艾滋病例。张琴说，现在性感染艾滋病比例正在大幅上升。
据缅投资与公司管理局透露，截至2011年7月底，有31个国家在12个领域共投资逾360亿美元，中国排名第一，达到近160亿美元。中缅贸易额也居缅甸对外贸易额首位，达36亿美元。中国对缅甸出口主要是投资带动的原材料和设备出口，达20多亿美元，而缅甸出口中国的主要是矿产品、农产品，达16亿美元。
到2010年1月，中国对缅投资的官方统计也不过18亿美元。统计数据在最近一年半时间内出现如此大变化，主要原因是，中国对缅投资主体逐渐由云南的中小企业转变为中石油、中电投等超大型央企。根据中国企业与缅甸政府签署的协议，今后几年还将是中国对缅投资的高速增长期，其中水电和油气仍将是中国企业对缅投资最主要的领域。先行者必将最先撞到玻璃门。
在中电投云南公司位于昆明的写字楼，李光华指给我看缅甸地图，穿越缅甸的伊洛瓦底江上布满了标记。他说：“包括中电投之内，有10几家中资企业在缅甸搞水电开发。我们公司在中国，商战在缅甸，对手几乎都是中资企业，竞争激烈。”
李光华是中电投云南公司总经理，风度翩翩，长期在电力部及电力公司任职，2008年到中电投云南公司时，缅甸项目已开展了2年。
2006年，缅甸电力部跑到昆明招商引资，找到中电投，希望为遭受制裁的军政府获取经济外援。中电投是第一家进入缅甸的中资水电企业。李光华的前任和内比都高官在昆明、北京、内比都频频会谈，坐着空调汽车从一场会议赶到另一场。
李光华说：“后来，其他中国发电企业一窝蜂过去，为了争夺项目各显其能，情况发生了变化，缅甸方面开出的条件一再变化，最终变成了招商选资。条件越来越苛刻，越来越恶化。”
中电投在缅甸的商业模式是BOT：水电站建成运转50年之后，所有设备移交给缅甸。这个在缅甸人眼中巨无霸式的项目，要在伊洛瓦底江上建包括密松在内的7级电站，总投资1600亿元人民币，2000万千瓦，这是中国迄今最大的对外投资项目。7级电站加起来，基本跟三峡发电装机发电量相当。
根据合同，缅甸获得10%免费电量，其余90%卖回中国。缅甸免费提供土地，无须征地，缅方占15%资源股。李光华测算，这个项目可以满足水电投资8%的回报率。而且离中缅边境很近，缅甸答应出关免税，从投资看，仅相当在云南开发水电站。
李光华说：“外界盛传我们侵占了缅甸的很多资源，实际不是。给缅甸10%的电量，就是200万千瓦装机。缅甸全国只有300万千瓦装机。如果200万不够，将来首先保证缅甸的需要。我作为一个公司，卖给谁不是卖？中国一年装机十几个亿，缅甸项目在中国是小零头，根本不是大资源，只是一个正常的商业行为，对于缅甸却只有好处。电站按百年设计，可以为缅甸提供1万亿元人民币收益。”
李光华位于22层的办公室里，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有身后书架上的一尊毛泽东像金光闪闪。他说：“这是去江西参观带回的纪念品。我们企业现在强调井冈山精神，它的核心思想就是走群众路线。做企业必须给老百姓做好事。”
或许矛盾的是，李光华打交道的对象是缅甸军政府，缅甸民间一直对此颇有抱怨，认为中国企业忽略了缅甸普通人的利益。
李拿出中电投制作的精美宣传册，公司高管和内比都军人官员签署协议的场景一一展现。画面中一个多次出现的中年男子显示出重要的身份。他和中国高官握手言欢，在缅甸总统登盛面前则尽显谦卑。李光华说，“这是缅甸亚洲世界公司的老板罗秉忠。缅甸不允许外国独资，必须和缅甸企业合资。缅甸政府规定亚洲世界公司和我们合作，有什么事情也是通过亚洲公司找我们。据我所知，差不多所有的大型中资开发项目，缅甸都要求中资企业和亚洲世界公司合作。”
罗秉忠是缅甸华人，他的父亲罗兴汉创办了亚洲世界公司。美国缉毒署认定罗兴汉参与贩毒和洗钱，曾是金三角著名的“鸦片将军”。罗兴汉归顺缅甸政府之后，继续享受着财富和慈善大佬的美名。亚洲世界公司和缅甸军政府高层保持着密切关联。每份合同中，亚洲世界公司和内比都的利益分配，至今属于商业秘密。
中电投一位匿名官员告诉我：“欧美制裁缅甸，我们根本不予考虑，因为中国没有制裁，我们没必要看西方脸色。虽然和军政府打交道，搞定一个官员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这种政策充满不稳定。从长远看，缅甸民主化是一个趋势。在一个法制健全的国家做生意，企业更容易受到保护。”
中电投的伊江项目位于克钦邦地区，被认为是克钦独立军的势力范围。KIA不满中国企业与死对头缅甸中央政府签订协议合作，曾向中电投发来传真，欲和中电投“面谈利益分配”。中电投认为自己已经跟缅甸中央政府签好了合同，没必要跟叛军打交道，因此想了想之后，把这封信扔到了废纸篓里。
环保者
昆明。环保NGO绿色流域的负责人于晓刚批评说，中国境内的大江大河几乎已被6家国有大型电力公司开发殆尽，于是中资企业才把目光放到了缅甸。
昆明市区一个陈旧居民小区的办公室里，于晓刚说：“事实上，关于中电投的密松水电站项目，曾经有过2份环评报告。2009年上半年，中电投出资委托缅甸生物多样性和自然保护协会（BANCA）和长江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CISPDR）共同进行环评调查。BANCA认为没有必要在两江汇流处建设大坝。不久中电投公布了一个不同版本的报告后强行开工了。现在你在中电投官网上看到的是另一份环评报告。”
曾经参与环评的中方专家何兵说，“确有过两份环评报告，但是BANCA侧重社会和历史，中方专家侧重科学生态。我认为这个地方资源丰富，生物多样性和珍惜度很好，淹没非常可惜。按照规划，修水电站对动物植物会有影响，但是没有看到致命的后果。如果措施得当，不会造成根本伤害。我们提出了缓解措施，比如建立动物救助站，减少砍伐。十几位中方专家意见一致。调查是独立的，中电投并没有对我们施加影响。”
于晓刚身后，陈列着他在美国和马尼拉获得的环保奖杯，这带给他声誉，也给他带来警惕，“经常有政府人员找我们，了解我们的动态。因为有人说我们拿到了美国人的资助。我们并不一味反坝，而是反对投资不公平及不可持续”。
缅甸的资源如此丰富，很好地证实了经济学家提出的“资源诅咒”：依靠资源出口的国家，尤其是石油、钻石以及其他金属材料，最易遭受低增长、高腐败、缺少政治自由却往往饱受战事。
2011年9月，于晓刚和另外2个NGO组织一起去密松考察，回来写了一份报告，他说：“中国大型国企在转型期间拥有较大资源，资金庞大，限制了其他民间开发。他们既是政策的制定者或者至少可以影响政策，又是市场的掌握者，有权力开发而无须规避环境社会影响，其内部收益几乎不对外公开，全民资源往往变成其内部资源，再通过股市运作自我积累。纳税人却无权监督，这非常不可思议。”
对环保组织的宣战，李光华不屑一顾。“讲环保的都是吃穿不愁的，真正需要改善生活环境的不是他们。我不需要和他们谈，也没必要和他们谈。我说了，环保组织如果想和我来谈，先脱光衣服再来吧。”
瑞丽夜幕下，我看到了一无所有的抗议者。肤色黝黑的NAIRG和MAIPARN迎面走来，眼神充满警惕。他们是缅甸境内靠近云南边界的少数民族德昂青年，中国称布朗族，分布在伊洛瓦底江下游的平原，缅甸官方统计德昂族在缅甸有6万人。两人隶属于名为德昂学生与青年组织（TSYO）的NGO，成立于1998年，总部在泰国，在中缅泰边境一带活动，是缅甸众多参与反对密松水电站的NGO之一。
MAIPARN说：“中国企业应该听听我们缅甸人民的声音。当中国老板去内比都的时候，我周围的人都毫不怀疑，他们提着几箱子的现金去贿赂。”
NAIRG说：“伊洛瓦底江周围有很多人生活，下游是缅甸主要的粮仓，人们担心水电站建好之后影响收成。虽然缅甸还很缺电，中国人来了会带来生活的改变，但是大多数好处都被中资企业和缅甸政府拿走了。军队未征地就将老百姓驱赶，农田被没收，老百姓承受了变动的痛苦。我们不讨厌中国公司，而是希望做什么事情都要对缅甸人民有好处。”
MAIPARN说：“缅甸政府在展示一些变化，但是经历告诉我们，我们的权益还是要靠自己争取。我们也并不只指望昂山素季。昂山素季只是待在曼德勒和仰光，她从来没有来到我们德昂族的地方来，也没有关注我们。”
NAIRG和MAIPARN站在瑞丽繁华的街头，身边“25小时不夜城”的招牌闪烁。目前，他们只能在边境迷离的霓虹灯中观望祖国。
你好，密松
在边境等待了10天之后，中电投云南公司的龙先生打来电话通知我：经过高层批准，你获准成为第一个进入密松水电站采访的记者。“我会和你一起从昆明出发，到曼德勒转道密支那，转车去密松。请不要担心，我并不想限制你的自由，只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龙先生曾在另一家国企的非洲项目部工作过一年。飞往曼德勒的飞机上，龙先生的邻座是一个国企项目经理，过缅甸海关的时候，排在龙先生身后的是一家山东水泥厂的负责人。
曼德勒机场效率低下，海关人员用汉语轻声向中国人索要钱财，路上警察又索要2000缅币。缅甸的人均收入只有越南的一半，被美国《时代》杂志称为世界第二腐败的国家。
密松水电站营地位于距离密支那市区30公里的伊洛瓦底江边。中电投铺设了从密支那到营地的水泥路，覆盖了当地政府修建的一条破烂的石土路。白天水泥路吸收大量热量，夜晚散发出来，每天晚上吸引成群结队的耕牛到公路睡觉取暖。公路周围是分散的吊脚屋和广袤的红土，从高处看，中国人铺设的水泥路犹如红菜汤中一根雪白的鱼骨。疾驰的汽车里，我身旁的一名中国人望着窗外说，“要在中国，这么大片地早就被开发掉了”。中电投两千余名员工来到密支那初期，一度引发了密支那物价上涨和供应紧张，后来全部物资从腾冲运来，才平息了当地人的恐慌。勤奋的中国人在工地铺设了国内电话线和光缆，电话区号都是腾冲的。
对于中国人的长驱直入，有不明势力用恐怖行动做出了回应。2010年4月17日，凌晨4点，中国营地4个点、同时有38枚炸弹发生了爆炸，一中国员工因为恐慌从楼上摔下受伤。中电投缅甸项目的总负责人陈克锐指着会议室外不足5米的地方说，“当时屋顶被炸飞了一个角，看样子是装在类似白猫洗衣粉桶大小的土炸药”。
缅甸军方至今没查出真相，但是据此在营地周围部署了兵力。通往水电站的路上，我遇到一组肩扛榴弹火箭炮的缅北军区士兵正在换防。密松的源头属于克钦第二特区范围。根据停火协议，双方军队不能进入对方地盘。2011年5月，缅甸军队以保护中国大唐公司的太平江水电站项目为名，与克钦独立军KIA发生了武装冲突，延续至今。
上千名克钦邦的景颇族和傈僳族人，聚集在中方边境瑞丽弄岛镇，声称为躲避战乱而来。这样的营地边境线一带还有多个。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认为这些人不是难民，称之为边民。他们多从克钦独立军的势力范围南坎、八莫一带而来。
管理营地的负责人来自KIA总部拉咱，他打开存在手机里的一张照片，一个孩子因为缺乏治疗刚刚死去，成人们为孩子举行一个基督教的祈祷仪式。另外一个孩子则跑出营地被汽车撞死了。孩子们赤脚在粪便中行走，这里隐藏着传染病流行的风险。
56岁的负责人诺雷担任过KIA的排长。他解开腰带露出身上和缅军作战时留下的三处枪伤，说：“缅甸政府和克钦族的互不信任持续了60年。缅军队试图消灭克钦，战争是为了获得完全独立解放，因此仗还要打下去。”2012年1月，缅甸政府和克钦独立军在瑞丽一个景颇族商人开的酒店举行了第二次谈判，无果而终。
缅甸的三股政治力量已经成型。一是缅甸政府，现任总统登盛早先是军政府丹瑞大将的副手，被视为缅甸民主化的推手。二是昂山素季代表的民盟。三是错综复杂的少数民族武装。在缅甸，中资企业还没有做好和后两者长期打交道的心理准备。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秦晖在《密松之惑》一文中写道，从二战以来中国一直是缅甸的重大参与方和利益相关方。抗战时中国军队在缅北通道与日本军浴血奋战。1950年仰光政府假手“新中国”把“旧中国”赶出争议区，1960-1980年代中国向缅甸“输出革命”支持缅共割据，到1980年末中国才极力脱身。“那时中国、缅甸军政府和‘民地武’三角关系每一边既非剑拔弩张，又非亲密无间，假如缅甸官民能够相安而中资也不需要大举入缅，这种状态也许就持续下去了。”
但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秦晖认为关键因素之一是近年来中国与缅甸军政府的关系越来越热。“这种关系既有经济互补和国际地缘政治的基础，也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缅甸军政府之所以极力对中资、特别是对垄断性国企大力开放，实际是向反对派打中国牌。”
无论在嘈杂闷热的仰光，还是在资源丰沛的密支那，我都感到一股民族主义情绪超越了缅政府和少数民族武装的利益争斗，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国家复苏。
2011年9月30日。登盛总统宣布搁置密松项目，这让中电投措手不及。李光华说：“事发毫无征兆。9月10日和11日，我受邀参加了两次缅甸议会举行的记者情况说明会，在会上回答了议员们关于密松水电站的质询，但是缅甸与会的7名部长态度坚决，表示密松水电站一定会继续开工。结果引发了民意和媒体的反弹。9月17日，反坝人士聚集到中国使馆门前示威，缅甸政府监控到可能引发更大的示威活动，不得已叫停了密松项目。”
当我身处密松之时，庞大的钟表已经停摆。水电站驻守人员剩下200人。伐掉树木的大片红土散发着蒸汽，价值7亿元的机械设备无精打采暴露在东南亚的烈日下，快烤化了。“我们成了政治牺牲品。”站在一个小山包上俯视这一切，中电投员工说。
云南省东南亚研究所研究员贺圣达说，“缅甸正处于政策转折期，对外关系重大变化期。新政府更关心稳固新政权。对内对外增强其合法性。密松项目比较容易引起争议。但是任何一个单方面原因都不至于让缅方做出叫停决定，当然也不能把原因归结到中方。给中国的教训是，不要把过多项目都集中到资源开发。中国的几大电力集团都跑到了缅甸，中国去的职工总量都超过缅甸的国内生产总值。缅甸错综复杂的民族问题、国内局势短期不可能解决，即便是昂山素季的出现也不可能，这些问题都将在缅甸长期存在。”
中国关心在缅甸的巨额投资项目。希望跟军政府签订的协议能够继续履行。而缅甸的民主化却如这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毫无征兆来临。
昂山素季
2011年8月11日，已经恢复自由的昂山素季夫人在一篇拯救伊洛瓦底江的请愿书里说，伊洛瓦底江“是我国最显著的地理风貌，是自然而成的高速公路，充沛食物的源泉，众多水产植物和花卉的家园，是传统生活方式的载体，以及引发无数散文诗歌灵感的缪斯。”
她写道：“水坝和水电站的建设带来了诸如河道的管制和可持续电能的有效利用等益处。然而，在建设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工业废物，造成对环境的掠夺和对河流的污染。伊洛瓦底河流量减少造成的特别严重问题是盐水对河口三角洲的入侵。这对于稻谷生产是致命的打击，并影响到以水稻为主粮的整个国家的人口。水稻也是我们四大出口作物之一，产量的任何减少都会直接影响到外贸收入。”
这是昂山素季在公开场合对于中国水电项目最为明确的担忧和批评。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协会副秘书长张博庭以为水电项目辩护著名。他认为昂山素季不是专业人员，还不能准确地评价水电大坝建设的利弊。他告诉我，“忽视民主才是密松电站被叫停的最大教训。遗憾的是我们密松电站的建设，一直没有能取得缅甸民众的理解和支持”。
我在缅甸的时候，昂山素季正为议员参选四处竞选。她众望所归。但当时的迹象显示，官方对昂山素季的影响力仍有防范。昂山素季出现在密支那的集会上，我看到身着便衣的可疑人员在手心记录着每一辆与会车辆的牌号。我聘请的向导拒绝进入昂山素季的演讲地，理由是她要考公务员，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另一方面，民众对夫人的敬仰毫无保留释放。仰光大金塔下的商铺，一件民盟标志以及昂山素季和父亲昂山将军头像的T恤，卖到2500缅币一件，上面印着“缅甸制造”。
2月23日，昂山素季飞抵密支那，我在机场亲历了这一刻。中午，喇叭、口号、印有凤凰和五星的红色民盟旗帜在街头晃动，兴奋的年轻人脸上画着民盟旗帜，穿着印有昂山父女头像的T恤汇集到机场。为了在4月1日的议会选举中竞争一个议席，昂山素季展开了最后的冲刺。民盟新闻官U Thein Oo对我说，“我们很抱歉夫人没有时间安排采访，她的时间完全被巡回竞选占用了”。
缅甸88学生运动的骨干对外宣称，昂山素季将从密支那前往密松参加一个祈祷活动，庆祝政府响应民意搁置密松水电站项目。88学生运动骨干参与了1988年针对军政府的抗议运动，很多人刚被释放。在迎接昂山素季的人群中，一名维持现场秩序的黄衫负责人自称是缅甸华人，他走过来充满狐疑地对我说：“你来自中国？是CCTV吗？我们不能对你透露夫人更多的安排，需要保密。”
2小时后，昂山素季乘坐的银灰色三菱越野车出现在机场门外，人们疯狂呼喊着她的名字，民盟青年志愿者们拉起警戒线奋力阻止人们靠拢。昂山素季从天窗钻出，微笑挥手。66岁的昂山素季依旧美丽，身着深蓝色带有白色碎花的民族服装，头上别着一串白色花朵。她喜欢花，手里攥着人群抛过来的一朵红玫瑰。昂山素季的车队穿越人群，一直开往40公里外的NAMYA，沿途LEDO ROAD两侧的居民：印度人、华人、缅族人倾巢出动夹道欢迎。
司机VOW先生驾车载着我一路追随，尘土飞扬，他声情并茂朗诵着自己献给昂山素季和伊洛瓦底江的诗歌，“伊洛瓦底江是我们的母亲/我们是母亲的儿子/妈妈和孩子不能分离/只有昂山素季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次日在密支那木脑公园，昂山素季发表了一个小时的演讲，主题关于自由权利和民主，她柔弱的声音屡屡被山呼海啸打断。高音喇叭传到公园对面中电投在密支那的办公室，此时，办公室的中国老板和员工，正紧张地分辨着昂山素季的讲话，确认没有涉及到密松水电站的内容，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是尾声
距离第一次见到赵将军数天后，在云南另一个边境城市陇川，我们又不期而遇了。我想继续抒发崇拜之情，发现他已经被当地一群愤怒的傣族商人限制了人身自由，困在县城一处荒凉街道旁的金源宾馆的104房间。他见到我十分不自然。
傣族商人姜泽说，“赵山借助边民的身份来这边，告诉我们克钦独立军为建学校，准备砍伐一批木材卖到中国。我们交了9万元定金，但是他又把木材转卖别人，钱却没还。今天得到线索来了陇川就找过来。我们向KIA在拉咱的总部举报，拉咱的法院也正在查这事。我们也找了这边的外事办和派出所，警察让我们自行协商”。姜泽将这起事件定性为诈骗。三天后打电话给赵将军，他的中国号码电话关机。打给姜泽，得知赵先生依然被他们困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气氛僵持，几个愤怒的傣族人走来走去，其中一个肩上背着一把披着红布的民族大砍刀，嘴里不停发出咒骂。我因为有事要提前离开，特地走到104房间前想向赵将军道别，他被傣族人团团围住，坐在房间塌陷的席梦思床沿边上，脸色可不怎么好看，他看见我时脸上显出短暂的羞愧和错愕，但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盯着我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还没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