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从坟地回来后,两人就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他们面对面坐着,两人眼里都含着泪,就是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趴在母亲旁边,在沙发上抓来抓去。我很饿,饿得哇哇大哭。母亲将我抱起来哄,嘴里哼哼着儿歌。我哭得脱了气,挺着脖子抽抽脑袋。父亲起身做饭才想起来还没有买米,又转身回来了。父亲倒了一杯温水给母亲,让母亲喂我喝。水顺着我脖子流下来,呛得我喘不上气,憋得脸通红。
正在他们忙乱不堪的时候,徐阿姨进来了。母亲急忙喊:“哎,快来,这孩子哭,止不住。”
徐阿姨急忙接过我问:“怎么了这是?归归,归归。”
父亲答道:“饿的。”
徐阿姨埋怨说:“那怎么不给孩子喂饭啊?喂奶粉也行。”
母亲一脸轻松,随后摊摊手说:“这孩子太难哄了,一直哭。”
父亲也说:“是,太难哄了,要不你抱你家去吧。反正他跟你们亲。”
徐阿姨抬头看父亲,满脸怒意。她质问父亲:“你们怎么当父母的?孩子还往外推,等归归将来长大了,我看还认你们不认。”
母亲看着徐阿姨,一脸诧异。徐阿姨脾气很好,几乎没有生过气。而且她很喜欢我,照顾我也一直不觉得麻烦,怎么会突然生气呢?母亲站起来跟徐阿姨开玩笑说:“怎么了你?嫌我们家孩子烦啊?”
徐阿姨抱起我转身就走,母亲急忙拉住她说:“怎么了?真生气了?”
徐阿姨突然转身笑了,无奈地说:“真是没法跟你两生气,一对傻子。要不我说当初你咋能看上他呢,原来你两还真是一样。”
徐阿姨一进门时叔叔就笑了。他笑着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孩子还得咱们带,他两带不了。”
徐阿姨摇头说:“哪是带不了,那是不想带。”
时叔叔接过我叹口气说:“既带不了,也不想带。”
时叔叔说着将我举高逗得我咯咯笑,徐阿姨进厨房给我冲奶粉。
父亲越来越忙,进了研究所工作。母亲清闲下来,开始学着怎么带我。徐阿姨和时叔叔进了大学教课。
父亲却忙得可怕。他几乎不怎么回家,母亲很久才见他一次。
母亲抱着睡着的我坐在沙发上等父亲,门终于响了,母亲抬眼看见父亲就问:“什么时候发工资?米没了。”
父亲打了个哈欠说:“我忘问了,下次啊。”
母亲突然站起来说:“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回来也是路过。”她眼里带着一层灰,就像家具许久不擦一样。可惜父亲太累了,没有看见。
母亲抱起我进了卧室,一整晚都睁着眼躺在床上。旁边的父亲早已睡熟。
第二天父亲醒来,母亲已经出去了。父亲没觉得有什么,又出去工作了。
母亲将我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她的胳膊僵了,我的身子也僵了。
母亲就这样抱着我走,走了好久好久,在街上来来回回地绕,同一条街走了三次。母亲走着走着就落了泪。她抱着我回家,刚要开门却发现门没锁。父亲已经上班了。母亲低下头推开门,将我放到床上。
母亲坐在镜子前看里面的自己,干干黄黄的脸上两道黑黑的眉,白红发暗的嘴唇有些干裂。母亲拿起眉笔顺着眉毛轻轻描起来,描完眉,母亲又拿起口红,转到底往嘴上抹,抹了一下母亲低头看,口红没了。
母亲转身轻轻抱起我,抱了我一会儿才去厨房做饭。她倒了半锅水将白菜放进去,煮了一锅汤。没放盐也没放其他掉料,稀稀的一大锅汤。
母亲将汤舀出来放在茶几上,自己喝了一碗。
那晚父亲又回来了,他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喝汤。父亲问:“炖了什么?”
“汤。”母亲头也不抬。
父亲走近母亲从后面抱住母亲说:“怎么了?”
母亲不答话,定定地看着前面,眼里很空,就像看不见东西一样。
父亲继续轻声说:“对不起,我,太忙了。可是这个项目需要我。”
“是,这个项目需要你,国家需要你,研究所需要你。”母亲突然站起来冲父亲喊,喊到一半时母亲手扶着额头停住,摆手对父亲说:“对不起。”
父亲坐在沙发上仰头看母亲。就这一句对不起,父亲觉得很熟悉,就像很多年前西餐厅里一样。母亲很礼貌地说对不起,但其实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父亲看着母亲,半天说不出话来。
母亲站在原地呼气吸气,调整了半天;而后她看着父亲说:“今晚你还是回研究所睡吧。很抱歉我需要想想。”
父亲开口想要说什么,母亲冲他摆手示意他不要说。母亲伸手挡住父亲,转身进了卧室。
父亲看着母亲,突然觉得心里很虚,虚得脚下都软了,迈不开步。
母亲一直不跟父亲说话。父亲每天晚上都回来坐几分钟。母亲总是用手抚着额头,不说话也不让父亲说话。
母亲站在父亲身前慢慢将手放下来说:“你不能像时文语一样当个大学教授吗?”
父亲摇摇头说:“我现在的工作很重要。很重要。我不能放下。”
母亲点头,不再说话。
父亲起身想要抱母亲,母亲退后一步摆手拒绝。父亲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没放下也没有再向前。父亲笑笑说:“我对不起......你们。”
“不,你没有对不起谁。你有你的理想,我也有我的理想。但现在我们的理想不相符,而且是冲突的,是无法调和的。就像色彩一样,你想做原色,我也想。”母亲“哼”地笑了一声接着说,“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我想让你改变,我错了,我不该强迫你。两个人的想法不一样,这都应该被尊重,没有谁应该改变。所以我们只能分开,这是最好的办法。”
父亲呆呆地看着母亲,他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些话,他皱眉看着母亲问:“为了国家,难道一切不都应该为了国家吗?”
“你不明白。你和我说得是两码事。”母亲摇头进了卧室,不再和父亲说话。
父亲追着母亲解释,他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这段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他和母亲也没有吵架。母亲却是从愤怒生气到冷着脸不说话,到现在直接说分开,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父亲追着母亲问,你到底怎么了?涵,蒋涵。父亲喊出了母亲的全名,他追问为什么,到底怎么了?母亲不回答也不说话,最后只转身对父亲说了一句,我们不合适了,我们应该分开,这也是为了你的理想,我的生活。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明白母亲是怎么了。父亲出门前对母亲说:“你最近心情不好,等我回来再说。”
母亲突然笑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真的不懂。”
那天父亲将我从徐阿姨家抱回来。母亲看着父亲抱着我进屋,什么也没说。
那天便是我童年唯一的记忆。我记得早上很早母亲就将我送到了徐阿姨家,然后她转身走了。她要走时用脸贴贴我的脸。母亲的脸凉凉的,我舒服的笑起来,咯咯的笑声现在还在我的心上回荡。
而后父亲冲进徐阿姨家,又将我抱回了家。他跑得很急,跑丢了我头上的帽子。我冻得打哆嗦,一路上头皮嗖嗖的都是风。父亲顾不上我,我直着脖子看街道,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只记得周围都是白影儿,呼呼而过。
母亲看见父亲手中的我,眼里多了几分怒气。她问父亲:“为什么把孩子抱过来?你想干什么?用孩子留住我?”
父亲将我放在沙发上说:“我......觉得不至于。”
母亲冷笑,她脸上好像带着一层冰,没有一点温度。
“不重要。是,什么都不重要。一切都是你以为的不重要,然后变成今天这样。”母亲身边立着行李箱和她的画板。
母亲说完后就转身对着窗户,不再看父亲。父亲走过去,我就只看见他们的背影。
母亲说了很多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背影。父亲也说了什么,我也记不得了。
后来我上初中时徐阿姨对我说,你母亲牺牲了很多,你父亲也牺牲了很多。他们都是对的。但如果非要说谁是错的,那只能是你母亲的错。因为你父亲想的是“大家”,而母亲想的是“小家”。徐阿姨叹着气说:“如果连国家都没强大,又去哪里浪漫呢?总之,你父母遇见的太早了,要是晚一点......”
“要是晚一点就不会分开了吗?”我急切地问。
“要是晚一点就不会在一起了。”徐阿姨回答说。
我疑惑地还想问下去,时叔叔刚好下班回来了,他边换拖鞋边对我说:“写作业去,写完作业叔叔带你去买糖。”
我笑笑回屋写作业,但心里还是想着徐阿姨的话,怎么也写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