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暴雨下得酣畅淋漓。卯时,雨势渐渐变小,嘉宁城中的镇北司衙门,今夜值班的是一个镇北司小厮,此时正趁着雨势渐小,在衙门里撑伞打着灯笼巡值。
这是今夜的最后一轮巡值,等到了辰时换班的大人前来,便能回去补个好觉。原本镇北司的巡值事务是由御统府卫亲力亲为,但最近几日镇北司中人手不足,除去留守城楼和看守衙门文书库的御统府卫之外,能够调遣开的御统府卫少之又少,再加上崔家的命案,剩下的御统府卫都被派遣到崔家附近的街道严密监查,所以这值夜的差事才轮到这个小厮的头上。
镇北司衙门正门前有一座牌楼,牌楼两侧坐有两座石狮,巡值小厮走到这牌楼前,看一眼此时头顶已经渐渐泛白的天空,便要原路返回,等着换班的大人前来。
镇北司衙门所在的街道对面有一家布庄,经营店铺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由于要赶做衣服,经营布庄的夫妇时常起早贪黑,今日如同往日,卯时天还未大亮,布庄里便亮起淡淡的烛光。
也许是人到中年的原因,做这些细小的针线活难免眼睛发涩,就在中年妇人抬起干涩的双眼时,正巧透过窗棂瞧见对面的镇北司衙门,那个巡值的小厮,被人一刀砍下脑袋。看着犹如滚球般落地的头颅,中年妇人手中的针线突然落地。
辰时,换班的御统府卫前来衙门,只见正门前血泊满地,牌楼上悬挂三具死尸,其中一具,无首。
……
天亮,依旧是阴云密布,雨点如珠。笼罩在一片雨雾中的嘉宁城,有一股道不出的沉重。
城外小村,秦韬领着自邵北而来的侄子,匆忙朝城中赶去。
一把边角残破的竹伞握在秦韬手中,伞全部打在秦熠川头顶。反观秦韬,此时衣袍全然被雨水打湿。
秦韬身体薄弱,常年积病,生怕二叔因阴雨而旧疾复发的秦熠川将伞往一边推去。秦韬看一眼身旁十六岁便差不多与自己个头等高的侄子,十分稀奇的微微一笑。“无妨。”
镇北司衙门前的街道没有任何路人,只有穿着黑色官服腰悬牛耳刀的御统府卫,黑铁面具覆盖着面孔,一双双从面具中透出的冷峻目光,读不出任何情绪。
今日这衙门中,多了两个陌生面孔。一个是身穿黑袍打伞的中年,一身儒雅之气便知是读书人,见周围御统府卫对其恭敬有加,就能猜出此人便是嘉宁郡郡守;而另一人穿一身绣罗雀的墨绿色官服,腰悬一柄绣春刀,与其他御统府卫一样用面具遮盖住面孔,不管是分舵总指挥王淞还是嘉宁郡郡守,都对此人不闻不问,但却潜移默化之间透着一股对此人的忌惮。秦熠川一眼便认出此人,就是昨夜谷中的御统府卫,一品天玄境的高手,与那些披着官服却名不副实的御统府卫不同,此人是真正的镇北司御统府卫!
这人一直倚靠在衙门牌楼下的一座石兽旁,周围人忙来忙去,就好像此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秦熠川跟着秦韬来到镇北司衙门,这一带的街道此时早已经被镇北司控制。敢悬尸镇北司衙门,这是明摆着的挑衅,这突然出现的御统府卫,恐怕就是因此事才现身,身居此地以震八方。
秦韬早年在郡府为官,虽说后来义凌府官场大换血,但与后来之人还是有些情面,得以走进这镇北司。而秦熠川不同,与这官场无情面又与案情无关联,更何况还是邵北世子,这镇北司本就是用来监视邵北,怎可能放一个邵北来的世子走进镇北司衙门。
看着秦韬走进去,秦熠川打着伞站在牌楼下的石兽旁,脚下便是连雨水都冲刷不去血腥味的血泊。
一个外人,置身此地,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自然招来周围人警惕怀疑的眼光,可这些远不及隔着几步远的另一座石兽旁,那位身穿墨绿色官服的御统府卫的目光。
从秦熠川刚到这衙门前,这道冷冽的目光便始终注视着自己。一品天玄境,放在江湖之上都是万人敬仰,这样的一位江湖高手投来的目光,盯得秦熠川浑身发毛。
看便看,还一直盯着看。也许是诧异,也许是觉着古怪,秦熠川转头与这人对视一眼,仅是一眼便心头一颤,浑身发怵,好似被什么凶物盯上,鸡皮疙瘩都爬到了鬓角。
秦熠川急忙转过头,呼吸加剧。再转头看时,已不见人影。
目光投送到镇北司衙门内,不少穿着黑色官服的御统府卫进进出出,根本寻不到二叔的身影。
雨便这么一直下到正午,秦熠川在衙门外一直等到了正午。自那一眼对视之后,那人再没有出现在镇北司周围,那些忙活得脚步匆匆的御统府卫,也只顾着手中的事,对于一个突然消失不见的人也并不在意,或许说是根本不敢在意。
朝廷设立四大情报机构,所有指挥权都归那位总管,秦熠川总是想不明白,那位名声与自己老爹齐名的宦官,为何要多此一举,将真正的御统府卫隐藏在这些名不副实的御统府卫之中,究竟是何用意?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还是有其他的深意。
在秦熠川心有所思发呆时,自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将其惊醒,顺眼看去,是崔家的马车。
马车停在镇北司衙门前,从马车中走下来的不是崔家家主崔衍,而是一位体魄横练的中年,是那个叫崔畴的崔家本姓人。
此时衙门公堂,秦韬与郡守各坐两旁,王淞背对着二人负手站立。公堂中无声,只有三人不紧不慢的呼吸声。
平静维持了许久,终于有人开口打破。说话的是嘉宁郡郡守陈士章陈大人。
“历来郡内查案缉捕等诸事都由镇北司过手,今日之事更是关乎镇北司在郡内的权威,到底要不要上报朝廷,还是由王大人决断。”
说话间,这位陈大人看向对面的秦韬,眼神不怎么和善。
王淞微微转身,目光看向一直很少说话的秦韬。
“我还是认为,现在应该上报朝廷。”秦韬与对面的陈大人对视一眼,不紧不慢的说道。
陈大人目光泛冷,有些戏谑的说道:“十年前的案子,能查出来什么?崔家少爷被杀,不过是仇家所为,我朝历来不干涉江湖之事,当年邵北王屠杀江湖草莽本就令武林人士多有怨言,以至于处处与朝廷作对,秦先生身居官场之外,却在此劝诫我等上报朝廷,朝廷哪来的闲工夫管这几条人命的事?”
这位陈大人刻意提起邵北王秦稷,秦韬明白其用义,不过是要告诉自己,一个身居官场之外,又与邵北的那位秦姓人屠撇不清关系的人,还是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为好。
秦韬看一眼负手站立的王淞,始终坚持道:“人命不是草芥,这时不上报朝廷,事后朝廷追究下来,谁担这个责任?”
陈大人说:“不就是死几个人吗?从死囚牢房里随便抓几个出来杀了,对外就说凶手已就地正法,就算朝廷追究下来,这案子与当年的命案有关,要担责任,也是韩大人的事。”
不就是死几个人吗?
当年秦韬辞官,就是因为这句:不就是死几个人吗。
秦韬不再说话,而是转睛看向王淞。他相信王淞的为人,断然不会在大局面前失了方寸。
良久,王淞叹息一声,说道:“我会严查此事,至于要不要上报朝廷,还是等到案情明了了再说。”
秦韬顿时心灰意冷。偌大的公堂中,传出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咳嗽。
此时,一位御统府卫前来禀报,说崔家派人来领尸体,王淞直接挥手应允下来。
秦韬缓缓站起身,在陈士章陈大人的目送下走出公堂。
衙门外,秦熠川见二叔从镇北司中走出来,急忙上前撑伞。秦韬走过镇北司衙门前的牌楼,看着地面还未被清理干净的血迹,咳嗽几声说:“川儿,你觉得这些被杀的人,该死吗?”
秦熠川说:“二叔为什么要这么问?”
秦韬抓起秦熠川的衣袖,领着他踏上回家的路。镇北司前空旷的街道上,传着中年人止不住的咳嗽声,听中年人心灰意冷的说:“他们是平民百姓,是这城里最不缺的人,没人会在意今日死的是谁人,也没人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人命如草芥,越是普通的人,越是轻于鸿毛。”
两道背影在雨幕中渐行渐远,依稀听中年人身边撑伞的少年说:“二叔你说过,生而为人,众生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