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将停的时候,只听见前院一阵车辚马啸。彭老儿估摸着大概是礼制官要走了,便叫来一名小厮去内府通传。待喧闹静下来,彭老儿先前唤去通传的小厮也回来了,相爷带了口信,让唐家三娘去书房听话。
小厮带着唐苒穿过垂花门来到跨院,跨院东侧是一条狭长的游廊。游廊外面有块空地,平日里相府家将在此处操练,院子中间堆着一些藤甲,靠墙根的地方放了一排刀枪剑戟。眼下积雪覆盖,白茫茫地连成了一片。
唐苒走进游廊,眼神掠过空地。一瞬间,她的目光凝滞,眼前仿佛出现一个舞剑的人影。只见银光乍起,挟着半空中的雪片而来,一把长剑刺、点、劈、削,似游龙一般行意畅快。那人的衣袂上下翻飞,身子轻得象穿云的飞燕……
不知什么时候,一滴清泪挂上了唐苒的眼角,僵直的唇线也变得柔软起来。
“卟”一声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唐苒的思绪,象是有东西砸在雪地里。她惊觉了自己的失态,衣袖悄无声息地拂过眼角。
唐苒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向正前方。侵入嘴里的寒意,慢慢裹住了她的心。
正前方的游廊尽头是进出内府的月门,门内探出一棵枝干虬劲的松树,积雪压满枝头,别有一番古朴苍翠。
刚才的声响,就是来自那棵松树。大约是树枝上的旧雪未消,新雪又继,针叶一时承不住重压,积雪抖落下来,树底下腾起一片雪雾。
待雪雾散去,只听得对面脚步轻响,月门内走出一人。
那人青簪束发,一袭白袍,身披狐毛银灰大氅,衣襟上粘了几片雪花。他的脸像刀刻般英朗,唇上略有蓄须,平湖似的眼睛独有几分书卷气。
那人独自走出月门,身后没有随从,步子不紧不慢。如果步态是心绪的显现,几乎可以断定,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可以扰乱他的节奏。
走在前面的小厮迎上去合手道:“小奴见过使君。”
唐苒以前常在相府出入,自然知道这位使君,就是崇安司司丞北堂父。她走上前施了一礼,道:“三娘见过司丞。”
唐苒此番重回相府,可以说万事皆想好了应对。毕竟人心微妙,相府中谁是故人,谁是敌人,唐苒心中自有分寸。唯独这位北堂父,不知是不是阿爷经常提及的缘故,即使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也有种说不出的敬畏,北堂父在大梁还有另一个称谓:相府第一幕僚。据说北堂能洞悉人心,一眼就能看穿一切。无论是敌人还是故人,她都想过要避开此人,不巧竟第一个遇上。
北堂父见她上来施礼,抬手道:“原来是唐家三娘,请免礼。”
他一开口就让唐苒吃了一惊:使君盛名在外,相府没人不认识他;但北堂大人与自己只是在三年前的相府岁尾宴上见过一面,他竟然还记得唐家,记得还有个三娘。
唐苒原想简单应付一下蒙混过去,这下只好立在原地,硬着头皮等北堂继续发话。
北堂打量了她一眼,道:“姑娘可是打西城过来,今日大雪,听说西城外小兰溪边的雪景甚是雅致,也不知是真是假。”
唐苒乍一听略有些失望,心想:我当大人会说点什么,却也没有特别,不过是应景而发,寒暄两句。回头再一琢磨,心里不觉有些发怵:我与这位北堂大人刚刚相遇,他是如何得知我从西城过来?
心乱则方寸乱,正左右揣测北堂的用意,无意中看到足下,才恍然大悟:西城有炭市,她的兽皮靴上沾了些黑色的雪泥。
唐苒一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立时放了回去,原来还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回话:“三娘的确从西城过来,连日大雪,梁都出现了多年未见的奇景。小兰溪边的从林灌木被冰雪封冻,叶子和枝条都裹上了一层冰,晶莹剔透,如玉琢一般。人走在溪边,就象走在水晶宫里。挂在枝头的冰棱被风一吹,发出琮璁的妙音,群山回应,溪谷同响,当真非常雅致。”小兰溪就在西城边上,那里的情形唐苒多少知道一点。
北堂似乎被她的描述吸引住了,若有所思道:“果真如姑娘所说,今日若非军务在身,本君倒也想亲见一番。”
一旁的小厮接过话头道:“司丞公务繁忙,既是有雅兴,便过两天再去也不迟。”
小厮本是顺水推舟,没想到北堂听后神色肃然。他放眼四周,语带惆怅道:“公务这道墙可比相府的院墙高多了,北堂心为形役,若是能跳出去,定是乐不思归,小兰溪还是想想罢了。”
唐苒在听到“乐不思归”的时候,神情不觉有些黯淡,等她回过神,北堂父的身影已消失在垂花门里。
二人继续往前走,唐苒心里还在琢磨北堂大人的话,虽然只是寥寥几句,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想着想着脚步就慢了下来,小厮在月门里唤她:“三娘子这边请”。
唐苒“哎”了一声,收起思绪,随小厮穿过月门,向中院走去。
北堂出了相府,一队龙骑军士组成的马队在门外集结等候。
牙校迎上前递过马鞭,北堂接过来刚要上马,想了想又转身吩咐了牙校几句,牙校领命走进相府。
北堂这才翻身上马,一行人撒开缰绳,直奔北角军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