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年,子月。
朔风裹着鹅毛大雪,漫卷京城。
建在八面岭下的梁国大都,家家户户房顶上盖着厚重的积雪,从谙沉的云端上俯看,象是天神为提前欣享冬节祭祀,在梁河冲积平原上蒸了一大锅馒头。
位于东城的大梁左相府,遍地银妆素裹。积雪覆盖的地方,露出建筑物的边缘,形成黑白分明的界线。白的地方柔姿曼妙,黑的地方宁谧深沉,整座宅子显得愈发巍峨。
未时刚过,雪下得正紧,两名轿夫抬着一顶单薄的小轿停在相府的侧门前。轿夫放下小轿,压低轿身,挂在轿门上的轿帘轻动,一位女子掀开布帘从轿里走出来。
那女子约莫桃李之年,身形略显消瘦,身穿灰布棉袍,脚下踩着粗制的兽皮靴。一头秀发简单挽成云髻,髻上别着一把发灰的柳木梳。
她的衣着跟普通的市井女子没有两样,却系着件水蓝色的锦缎披风,天光之下十分打眼,衬得她肌肤似雪,眉目清隽。
女子没有随身携带暖身的提笼,在冰天雪地里呆久了,耳廓和鼻尖冻得有些发红。她从袖笼里掏出几枚钱打发了轿夫,不一会儿,纷扬的大雪填平了小轿留下的印迹。长长的喜鹊巷里,只剩下一个孤单的黑影。
女子站在原地,凝神望着面前这座宅院。门外硕大的柿子树上,两只乌鸫鸟在枝头穿梭,头顶不时传来“哇”的叫声。
她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呵了呵手,沿着青色的台阶拾级而上,走到紧闭的黑漆门前,抬手扣了扣黄铜兽口里的门环。大门应声而开,门内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穿玄色袄子的门房。
门房见到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笑容:“原来是唐家三娘。”
唐苒上前道:“烦请彭老让人通传一声,唐三娘有事求见老相爷。”十年来,这道梁国权臣之门,有数不清的名士被拦在门坎之外。而她唐苒,却因父亲的缘故,得以进出自如。
唐苒的父亲唐密原是江南名士,后受当朝左相之邀,进相府当了蒙馆外傅。唐苒十岁时得左相应准,在蒙馆里伴读,她对这座宅子最熟悉不过。青黑的石砖,乌漆的檐柱,蛇行的游廊,展翅的斗拱,无一不在她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没想到这一次门房竟说:“唐家三娘,今日且慢些进府。”
唐苒临来之时,曾经想过自己会被相府拒之门外。只是没想到真到这个时候,她竟会有些手足无措。唐苒象被针刺般后退了几步,退到门廊边上的避水石兽旁。
这位叫彭老儿的门房到底在相府当了几十年差,很是熟悉府里的人情世故,知道眼前这位前相府蒙馆外傅的女儿,与相爷嫡出的姑娘还是自小的玩伴。不看僧面看佛面,彭老儿合手打了个揖道:“三娘子莫怪,因为过几天是冬节,今日宫里的圣上差人给相府送了一些节礼,礼制官现在还在映雪堂没走,相爷吩咐闲杂人等暂不得入内,还请三娘子在此处稍侯片刻。”
唐苒拘谨地点了点头。门房把她归为闲杂人等也不出奇,毕竟受大家敬重的夫子已去世五年,唐苒离开相府也有两年多。按理说,唐家留下的印记也是该从相府的人心中抹去了。
正说着,彭老儿背后走出一个婆子,见到唐苒惊讶道:“原来是三娘子,你可有些时日没来相府了。”这婆子正是彭老儿的屋里人郑婆子,跟唐苒也算相熟。
郑婆子是相府的粗使婆子,一直在府上尚食局负责采买。她今日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臂上挎着提篮,脚上缠着毡布,一幅雪地行脚打扮,看样子是要出去办差。
想来领的这件差事很急,郑婆子打完招呼,也没等唐苒回应,扭头就对彭老儿道:“我去西城采买香料,屋里正好有一堆浆洗衣物,你一会儿拿出来给三娘子带回去。这大冬天的就多给两个钱,那裴老太怎么说也上了年纪,咱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彭老儿对屋里人言听计从,连声应喏。
郑婆子行色匆匆,木屐在雪地上踩出了一串齿印。她只顾低头赶路,全然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在唐苒心中激起了预想不到的波澜。
唐苒削瘦的肩突然一抖,抬起手叫住郑婆子:“妈妈,且听三娘说句话。”
郑婆子听得真切,站在雪地里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转身对唐苒道:“三娘有什么话要告诉老婆子。”
唐苒踌躇道:“多谢妈妈好意,我娘亲现下已经不做浆洗,三娘也可以挣到一些糊口钱。”
郑婆子一怔,刚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视线忽地落在唐苒的披风上,被风雪迷住的眼缝象被马蜂蛰了一下。
婆子道:“三娘怕是看不上那几个浆洗钱吧。”
“三娘不敢……”唐苒怕被人误会,正待解释。
婆子打断她:“相府里谁不知道你们娘儿两个住在离勾栏院不远的莲子胡同,这两年全靠裴老太缝补浆洗度日。你刚说什么来着,三娘能挣着钱,你要能挣钱身上怎么还系着璎姑娘的披风。不是我老婆子多嘴,我要是象裴老太那样有个你这么大的闺女,怎么说都该享享清福了,哪里要自己干活贴补家用。”
这婆子倒不是成心想给唐苒难堪。她一开初便认定唐苒来相府就是为了讨生计,讨生计便讨生计,本也不是丢脸的事,谁人还没个难处。可气的是这个唐苒挑肥捡瘦,拈轻怕重,还象从前那样不知好歹。远的不说,就说两年前,相府出面给她牵了几门亲事,都是高门大户,她一听说要去做妾,尽数把媒人赶出了家门。做正妻又如何?做妾侍又怎样?她就是没有好好掂量自己,这也是郑婆子最看不着眼地方。
郑婆子心里堵了口气,回身望向灰蒙蒙的胡同口道:“下这么大的雪,你不好好在家侍候你娘,却在相府石兽跟前转寰,还真是不怕败了夫子的颜面。”这婆子是个粗人,粗人有粗人的行事方式,看问题只看表面,说话也是图个痛快。
唐苒自知无法同婆子争辩,低头不语,只把手指绕在腰间的布带上绞得骨节青白。
彭老儿见这姑娘人虽好好地站在廊下,脸上却血色全无,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怕自己婆娘把话说过了头,忙喝了句:“瓜婆子还不快走,尽顾说闲话,也不怕耽误了大夫人的正事。”
郑婆子被他催得往前走了两步,想想还是不甘,便对着雪地“啐”了一口:“小姐身段丫环命,这也看不上,那也瞧不起,不知裴老太命里犯了什么灾星。都说老唐家识文断字的女儿是天上的金凤凰,我看还不如这柿子树上的乌鸫。”
声音不大,却夹着漱漱的雪声,清晰地传进唐苒的耳廓。
“这个瓜婆子午时叫你莫要吃酒,吃了酒尽说些没轻没重的醉话……”
彭老儿的声音越来越小,唐苒只看见这人上下嘴皮子在动,也没听出说了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写着母亲姓名的报丧纸,那张薄薄的黄裱纸几乎没有重量,就象她二十年的人生一样。
雪,正自顾自地下着,柿子树上的乌鸫鸟已飞得无影无踪。雪片漫天飞舞,天地混为一色,弄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
“铛啷”,一件物什从她袖口里滚出来掉在地上,在雪光中泛着发涩的银白。
那是只生铁箭头,尖角开刃的地方极度内卷,就象蛾子头上的须。
唐苒缓缓附身,拾起箭头,握进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