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的枝叶,焚烧出了一些幽香。
那特殊的香味,合着其他花草根茎燃烧的气味,变成一种有些呛人的烟熏气。
周家的茅草屋门外摆起了个供案,门口有一个老妇人正绕着那案几来回忙碌着。
呛人的烟熏气息,正是从那小小的茅草房飘散出来。
柳奕估摸着,恁矮小又不怎么透气的屋子里,恐怕更呛得不行。
这是白芸里来了野狗的第二天。
上午不早不晚的时候,柳奕跟了芳娘,带着一点脱壳的新麦,去周四郎家探望受伤的小孩。
此番情景,说是治病,看起来又更像在施展某种巫术。
柳奕也是头一回亲见。
不过,施法之事,通常都有些禁忌,寻常人自不会凑上前去惹人家厌恶。
柳奕跟着她娘,连伤患家的院子都没进,只站在院门外寒暄几句,表达了一番同情和惋惜。
将带来的东西交给周家出来招呼她们的两个小姑娘,母女俩便速速告辞离开。
她们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绕过一些路又多走几步,径直去了住在周家前面的椿家。
照柳家人想来,她们搭伴借用了椿家的蚕室,两家蚕种在一处孵化,这不是什么秘密。
芳娘自觉带女儿去椿家的理由充分且正当,即便被旁人见着,也没啥闲话好说。
毕竟,椿家与周四郎家不睦,也是合里巷人尽皆知的事。这种时候还去椿家窜门,难免可能会有多心的人,觉得她们有幸灾乐祸的嫌疑。
其实柳氏的这番小心,在真正多事之人眼里,纯属枉然。
无论任何时代,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总不乏愿意嚼舌根、喜欢闲言碎语搬弄是非之人。
柳家与椿家早就被捆绑在一处,在白芸里的舆论中,已经不太可能再撇得清干系。有心攀扯的话,怎么都能随意编排。
在柳奕看来,自觉心里光明磊落的椿家人就挺想得开的。
也可能只是他们兄妹早已习惯了别人在背地里的唧唧歪歪,反倒有点“恣意妄为”的无所谓起来。
起码人家自己舒坦了,满不像小心谨慎的柳家一般,那么在意里人的看法。
像这一回的事,椿家就做得挺好。
听说,周四郎的媳妇,也就是周槛郎的养母周氏,从昨日哭到今天,早不知道哭晕了几回。
恁周家的四郎,比柳全他们都大着好些,空有一副家主的架势,实际却不是个多有主心骨的男人。
从昨日开始,他们家对外接待乡邻,和对内的家务活计一应大小事情,几乎全由椿家隔壁的那位周老太太带着槛郎的两个姐妹支应。
就这样,两个小姑娘还被她们的亲娘嫌弃,甚至咒骂。
——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工夫,缓过劲来的周四婶子,又已扯着嘶哑的喉咙哭喊起来。
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坐在椿家前院的芳娘与椿氏,柳奕和芽姊儿,皆噤了声不言不语。
待那周四婶子哭了一回,渐渐偃旗息鼓,后院传来的声音小了下去,在椿家的几个女人方才又接着之前的话头悄声闲聊起来。
芳娘与柳奕才听闻得,周家连夜去请来的那位大胥里有些声威的医婆,已算是第二拨。
在恁医婆前头来的,是狗忙里的一位老赤脚医生。
据说,那个老先生昨日下午便到了白芸里,刚一进门看过伤者,立即摇着头就走了,连药草膏药一类的外伤常规用药都不曾开得一副。
医生无论医术高低,救死扶伤总是本分,何况又不是不收费用的。
哪怕在白芸里这样的穷乡僻壤,人们也知道,医药皆是能救命的,不仅费用一钱不能少,医生本人也会受到普通民众十分的尊重。
这个年月,病患家属绝没有医闹的概念,而医生也没有个严格的执照资质……双方都算“盲选”,看病就全凭运气吧,反正各种神奇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老医生这一走,连草药钱都不指望收取了,那就是说周槛郎多准真的要“不好”。
医生的态度,叫周家人犹如五雷轰顶,周氏当场一声哭嚎,昏死过去。
这位周四婶子放在这个时代,也算得一朵奇葩。
在三妻四妾合理合法的封建社会里,对女人的要求尤其严苛。
虽还没有刻板要求每个女人都必须三从四德,且乡野人家也讲不出那么多大道理,但起码的温柔贤淑总是要的。
女人对于丈夫的恭顺,始终为世人所看重。
在现代社会,“妻管严”这一男性同胞特有的“小毛病”,倒不分民族血统、无论肤色国籍,一视同仁。
多数时候只是男人们更愿意疼惜忍让了而已,这是女性地位提高,更加得到尊重的表现。
但在白芸里周遭,公开怕老婆的汉子,真还不太常见。
即使柳全这样“敢于示弱”的丈夫,都只能在暗地里疼老婆。到了人前,芳娘可从来不肯出头的,在里人的印象中,还是个“连话都不多”的“温顺女子”。
恁周四郎表面也想端端架势,不过只好在儿女,尤其是两个女儿面前逞逞威风。
实际上,白芸里中无人不知,他家看似瘦弱的周四婶更加彪悍凶猛,且里人皆早有了定论,认为这是周家原就没有公婆压制的缘故。
昨日,周槛郎被乡邻抬回家时,已经血肉模糊失去意识。
恁周家四嫂一时情急,哭得背过气去,为众人抢救醒转后,第一时间竟跳起来摔锅砸碗地将两个女儿并一个丈夫,通通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位大婶后又坐到了自家院门外哭街打滚,东扯西拉逢人哭诉,仿佛她家儿子受伤是天底下所有其他人的错误。
——这已是柳氏从椿家回去之后,下半程里发生的一连串故事。
这位古代农妇的行事风格,已经不在柳奕可以理解的思维范畴。
狗忙里的老医生不给医治,周家实在没法可想,后得了里邻的提醒,周四郎才急忙又赶路去了大胥里。
此番请回的这位医婆,也并不是专职的医生。
恁老太太在传闻中,属于神通广大的“半仙儿”类似,除过接生送亡,还兼做着十里八乡唯二之一的神婆一职,能来为槛郎“瞧瞧”,也是得周家允诺了大价钱。
儿子就这么一个,周家已做好了砸锅卖铁的心理准备。
听说,以往有人请恁神婆看病,非坐车不可以劳动。得了消息的椿家,便不计前嫌地主动将鸡公车借给周家使用。
芽姊儿说,照她家大哥的意思,“人命关天”。
说到底,也是一里之间的近邻,伤的又是个半大孩子,他们也就顾不得旧日怨恨了,但求问心无愧。
所以她家今天也和其他里人一样,带了米粮去周家凑过份子。
向村里的每家每户凑粮食,也是那位费着周折请来的神婆要求。
据她所说,受伤的槛郎凶多吉少,此番救治,还需得周家人去讨要百家的粮食才能化解。
但恁周氏满不在状态,周四郎自认要在家“主持大局”,周家能派出的就是两个小姑娘而已。
到后来,人们也就不等她们上门哭诉,皆主动将一点谷米送来了事。
芳娘她们,亦是得到山下传来的消息,才会带着粮食去探病的。
其实就算那位神婆“阿姆”不说,农户人家探望病人也会多少带些东西,不过未必会选在这种时候而已。
因为现在的迷信还很忌讳到病人家走动,人们认为会有“病气”一类不太吉利的东西,不愿意沾染。哪怕要探望,都会挑在病人基本痊愈之后。
这算得民间一种“经验论”的习俗,本质应当在于,不胡乱探病能够更有效地杜绝某些传染病的继续传播,且伤患将养伤病也需要清静整洁的环境。
古人说不出多么“科学”的缘由,只能用“病气”一概而论,但确实也是行之有效的举措。
百家凑来的谷米,就像柳奕知道的百家饭、百家布一类,有着特殊的意义。
大约,以前的人们觉得有了这来自许许多多人的祝福,更容易叫天地感念,对伤病者能有更大的效用和帮助吧,倒也算得上这个时候的“常规操作”。
在类似当前的特殊情况下,通常几乎没有人家会拒绝随这种“份子”,都在一个村里住着,表达一番乡邻之谊也很应该。
又不是真的送亡,这粮食的分量或多或少全看各人,意思到了就行。
柳家母女还在椿家闲坐的档口,从后院的周家又传来一阵喧闹。
这一回的叫喊颇有些离奇。
柳奕和椿溜儿却是跑得最快的两个,后头紧跟着椿芽儿。
几个孩子站在椿家后院的菜地里张望,只见周家的茅草屋顶仿佛起了一阵淡淡的青幽烟雾。
大风一吹,青烟转白,周家的屋顶呼啦啦便要火起。
“啊呀!天耶——”妇女的惊叫声伴随着一个滚在地上的灰扑扑身影转移了柳奕的注意力。
周家这位妇人,在每一个关键时刻,好像总也抓不住事情的重点。
倒是她家的两个小姑娘,已开始想法子朝屋顶泼水灭火。
满地撒泼的周婶正飞身抱住了其中的一个,大声哭嚎,“……不要恁兄弟好了,俺便要你们皆偿命!……俺的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