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狗,奄奄一息。
“呵,你这条老狗,”一个同它一样苍老的人,手杵着竹杖,站在老犬的面前,“你也变成……没用的老东西了?”
黑色的狗,原本有一身纯黑光亮的皮毛,如今那黑色皮毛中渐渐有了许多灰白卷曲的长毛。
它是已经老了,‘你又何尝不是?’
老狗,与老人,他们没有能够沟通彼此的语言。
但……就像他能看出它年事已高,它也能闻出他早不在盛年。
“嗯,我们都是没用的老东西了。”老者说。
这老者头戴一顶旧巾帻,衣衫整洁,却打着许多补丁。
他手里杵着竹杖,脚下踏着芒鞋,行走在蜿蜒绵亘的水畔。
“老家伙,且行耶。”他不再招呼它,径自先去了。
它也不在意,紧紧跟随在老人身后,亦步亦趋。
他们都不再年轻,却对这片水岸的滩涂无比熟悉。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有人在船上、水岸,一边祝祷一边朝水里投下纷纷的食物。
老人稳稳行走在水边的石滩,抬手遮住些许日光,遥望着曲折清澈的江水。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江滨原本很多人,却仿佛只有他看见了它。
嗷呜——
老狗也合着那断断续续飘来的喃喃调子,仰着脖子期期艾艾嗥叫一声。
它听不懂人的歌与调,却觉得和它的同类祭奠死者时的长鸣一样,有些叫它的鼻子抽动个不停的古怪气息。
它的族群,本是野狼后裔,总比这些没用的两脚兽类,更擅于捕捉山水之间回荡着的各类气味。
“老畜,所歌者何?”老人呵呵一笑,用竹杖敲它一下。
这如若在许多年前,当他们才刚见面的时候,它定会难以分辨他无礼的顽笑。
极有可能慌张地跳开,再朝他龇起它锋锐的尖牙,好叫这些没用的两脚动物知道它的厉害。
“以前都说……我们的哪一位先祖,投于此水。”老人用竹杖末端指了指静静流淌的江水,“沿着这里一直走去,逆流而上。”
“此去百里、要么千里,嗯……总有一处,是他投江的地方。”老人抬起的竹杖朝那许久之外的远方点了点,又从那处看不见的远方缓缓而下,一直戳到它的脚边。
“你说,还有甚么,能比活着更要紧?”
被太阳晒得浑身痒痒又舒适的老狗,站到他的脚边,呼呼抖搂着身上的跳蚤……
它的目光迷离,已几乎想不起,自己从深深的水底最后看见阳光时的样子。
从深水处望上去,江河的表面有碧波荡漾,水光粼粼……那是它关于曾经的人世最后的印象。
从它记事起,印象中便有的各种影像告诉它……水,有一点是好的;如若太多了,总会叫它觉得喘不过气来。
憋闷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仿佛自己真的喘不过气来了一样,柳奕猛地睁开眼睛。
空间里的空气不冷不热,那萦绕着她的凉丝丝的触感却已消失不见。
她恍惚想起,自己正在……打坐。
对,她记起来了!
烦恼着自己错乱的一天,柳奕准备趁爹妈都睡着了,找个安静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
她家恁两只鸡仔,却对两个小狸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好容易将围观的小鸡关进了笼子,她才得工夫坐下来休息。
在与空间产生某种联系的时候,柳奕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大树形态”,也习惯了飘浮在每一个角落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发光体……
可是,今天的有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那些“飘浮物”,可能和自己有某些关联。
她开始怀疑,她的梦境什么的,不是凭空出现。
许多古怪的梦境,更像是当事人或者旁观者,从某些刁钻的视角现场围观的情景……
尤其在今天晚上,她在有那么些片段里,好像还变成了一条老狗。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空间本身能够告诉她。
于是她又开始打坐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反正,柳奕想着,这个已经被抛弃的空间,应该也不能把她怎样。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再次变成一棵树的柳奕,越来越觉得空间里的温度低得冰冷。
也许这一次维持着与空间的联系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长,也许是她“看”得太久了。
柳奕发现自己身边,空间的大海里,不仅有那些稍大的“浮游发光体”,还有更多尘埃一般的微弱光亮。
‘你跑吧……’
一粒灰尘,像一片羽毛般飘落在她的树枝上。
柳奕立刻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顺着丝线的方向,不要回头啊,孩子!’那个女人“说”。
又一点稍大如雨滴似的光亮,掉在她的修枝上。
‘收成坏了……收成坏了……’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柳奕从空间里退出来。
这——
感觉太别扭了。
这天的后半夜,柳奕没有再进入空间。
即使她努力想忘记空间的存在,不论是哪一个,不与它们有任何联系。
就连嗷嗷待哺的猫仔,她也不去想,不担心。
但她还是做梦了!
“因为……守恒啊!”
一向讨厌动脑筋的柳奕,竟然在梦里开始了思考。
“你死了……就会飘散天地间……”一个声音说,“轻轻地敲打谁的窗。”
她不由自主地东想西想。
“飘散……天地间……”
“你死了……”
那个令她烦躁的声音来来回回地在她的脑子里撞来撞去,变成了回声。
“它不会消失,也不会产生。”
“你们的世界里,是不是物质守恒?”
“……道理是一样……是一样……”
睡着的柳奕被那萦绕不息的声音吵得生气。
“你的种子发芽了吗?”一个小孩儿问她。
柳奕摇了摇头,眼睛又一次眯了起来。
“我的虫卵,不能孵化呢。”说话的小孩和她面对着面,他们的个头差不多高。
“我想把它送给阿妈呀……”那个有着一双明亮漆黑大眼睛的孩子,五官清秀,又有着深邃的轮廓,叫人一眼难忘。
柳奕第一次看清了梦里的人具体长成什么样子。
孩子小心翼翼捧着一片绿色的树叶,叶片上沾着几粒小小的虫卵。虫卵浅浅的黄色,几近透明。
“阿月,走啊,我们去看看阿妈在做什么……”
“阿月……走啊……走啊……”柳奕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开始有了回声。
她拍拍脑袋,有点见鬼的感觉。
黄色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孩子,长发黑亮,他跑在她的前头,双手捧着树叶上的虫卵,一路翻山越岭。
她跑在他的后面,总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
他们都赤足奔跑着,穿越了树林和荒草丛,一条灰黄杂毛的狗子跟在他们左右——
“快跑啊!”长发的男孩儿笑着喊一声。
“快跑啊——跑啊——”起伏连绵的群山也开心地大喊。
杂毛的瘦狗汪汪叫着,跑到了他们的前面。
清澈的河水,从女人的指缝流淌而过。
在阳光下劳作的女人,撩了一下黑色的长发,颈项间成串的贝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让她有一种生气蓬勃的韵致。
“阿妈……”男孩只叫了一声,就似乎已得到无比的满足,忘记提出原本要接下来的要求。
他欢呼一声,朝干燥细腻的灰白泥土里蹭了蹭自己的脚丫。
继而跳进面前成堆的泥土里,和原本正在和泥的女人一起踩踏。
水、泥土……有时候是细细的沙土还有稻谷的糠麸,女人温柔的大脚缓慢地起落,将它们挤压糅合到一起,仿佛产生了胶质。
“阿妈,捏的是狼崽吗?”男孩围着女人打转,脖子上的兽齿也欢快地跳跃,“连缺的耳朵都是一样。”
戴着贝壳饰品的女人手里,托着一条小小的泥塑的瘦狗。
那杂毛的狗子也围着孩子和女人欢快地跳个不停。
它很高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雀跃。
它的尾巴也摇来晃去,就像它的叫声一样停不下来。
汪汪的吠叫声在山间回响,听起来像哐哐——哐哐!
木柴,升起了火——呼啦,呼啦啦——有风吹过,它们在成型的泥坯上燃烧。
……山野间奔跑着赤足的孩子,他的身前身后不再有来回蹦跳的瘦狗。
他早已经忘却了干枯树叶上未曾孵化的虫卵。
“阿妈,它如何才能变成真的?”半大的男孩问。
他的手里托起了一个小小的,灰黑泥塑。
它那么坚硬,就连缺的耳朵,都与原来的瘦狗一样。
“呼……”女人轻轻地呵一口气,揉了揉男孩额头上青紫的痕迹。
“呼……”她又朝小小的塑像呵出一口气,布满生活印迹的双手,仔细地抚摩过黑灰的泥塑。
“咦——”她顺了顺儿子黑色的长发。
“用这泥巴捏你的时候,”女人说,“阿妈吹一口气,你就活了。”
“呼……”女人又吹了吹手里的瘦狗。
“你晓得,泥巴里原来是没有灵魂的。”
“阿妈帮你再吹一吹……”贝壳的项链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或许再努力一点,它就回来了。”
“阿月!”长长黑发的男孩认真地说,双眼黑得明亮,“你也要帮我吹一口气啊!”
呼——
柳奕长长地呵出一口气。
她看见掉落在她的“树枝”上的一片小小尘埃,轻轻地,羽毛一般,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