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潇湘晨报·都市周末》李婷婷今年(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对莫言的颁奖词是“用魔幻般的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现代融为一体”,您觉得莫言获奖是否也是国外对中国想象的一部分?人类一定是相互想象的,我们对西方的认识和理解,很大程度上也是通过文学作品。想象会有偏差,但偏差不能阻挡我们的相互想象和交流。至于给莫言的颁奖词,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翻译过来的表述。关于“魔幻”一说我看到的就有三种译法:魔幻现实主义、魔幻般的现实主义、奇幻般的现实主义,这三种说法是不同的,正式的颁奖辞还要到授奖的时候才能公布。但不管怎样,我们不必太在意西方在这件事上是怎么看我们的,这种特别在意别人怎么看也是一种拧巴心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能够从莫言这样的作家那里得到什么。您是茅盾文学奖的评判规则制定者之一,去年(2011年)茅盾文学奖和往届茅盾文学奖评选相比,最大的进步在哪里?您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的评判标准最大的区别在哪里?我并不愿意把这些称为“进步”,只能说我们要适应中国特定的状况。比如去年评茅盾文学奖的时候我们特别强调要公开,但是不是只有公开投票才能达到公正?我觉得不一定。诺贝尔奖的投票、评选过程,五十年之后才能解密。现在看来,公开有一个大好处,给评委们很大的压力,使他们慎重地对待这一票。至于是否真实地表达了他的判断,这又难说。天下没有完美的制度,我们只能选择特定环境下最恰当的一种。
每个奖都有一个评判标准,都有一个宗旨,但标准落实到具体作品的时候,就没那么简单了。标准可能仅仅是争论的开始,不是争论的结束。您如何看当代写作的语言问题?读《诗经》的时候会觉得有一种植物的清香,它传达出颜色、气味等不同的感受;《红楼梦》里仅贾宝玉写给晴雯的一篇《芙蓉女儿诔》就提到三十多种植物,现在的作家可能连这些身边的植物名字都没听过。都市的平板景象、生活环境和生活模式的标准化,是否是造成当代作家词汇量和想象力相对贫瘠的重要因素?是的。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我们就是活在语言中。正是因为有语言,我们才能感知活着的价值、快乐和意义。中国目前最大的语言危机是“不及物”,就像你刚刚举的例子。语言要精确地抵达“物”和“我”,在物我之间做出命名,这是非常艰难的。
古人很沉静,可以专注地注视一朵花,我们现在有太多的花要看,我们看一朵花的时间可能不超过两秒,我们只能说它很美,但这朵花的红和另一朵花的红有什么不同,你顾不上去感受、区分和描述,而古文中关于红大概就有几十上百种差异微妙的描述和命名。当一个视听世界、全媒体世界在我们眼前打开时,我们的感觉可能不是更敏锐,而是更迟钝。“五色使人目盲”,就是这个意思。您如何看语言公共性的问题,能否谈谈多媒体时代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没有充分的内在性的语言也就不会有理性、建设性的公共性语言。当你对很多人说话时,当然进入了语言的公共领域,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你是否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是否问过你的心?或者说,你的话是否经得住你的自我倾听?你会发现网络上到处是即时性的立场和判断,你只需要表达你认为对还是错,赞成还是反对,都是短、平、快的“表态”。而对这件事的思考过程、你内心的感受,都被省略掉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思考和感受的过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当然只需要简单粗暴的语言。
这首先对阅读产生了影响。在这个时代,大家的耐心在普遍下降,像我这样的岁数,可能最后就是“遗民”了,纸媒时代留下来的“遗民”,问题不在于是读书本还是读iPad或Kindle,而是是否习惯于专注地阅读和仔细思量。这个世界的真相、复杂和美,都需要我们耐心领会,既需要耐心地读,也需要耐心地想。您讲座的主题是“文学之镜与灯”,有人认为“镜”的对外反映更代表西方文化,“灯”的主观向内更代表东方文化,您赞同吗?我不赞同。这是关于中西文化的皮相之论。西方文学对于挖掘人的内心花了极大的工夫,中国文学最大的问题恰恰在于缺乏内在的向度。中国的文学一直是外向的,更专注于“关系”。脂砚斋评《红楼梦》有一句批语:嚼老婆舌头。什么叫“老婆舌头”?就是姑嫂掐架、婆媳斗法,醋海生波、床帏隐事。《金瓶梅》是登峰造极,《三国演义》那是男人的老婆舌头。《红楼梦》里写到老婆舌头神采飞扬,它了不起就在于还有一个内在性的向度,但这几乎是古典小说的孤例。我们看《红楼梦》,很奇怪,它是异峰突起的,既无前者,也无来者,后来的旧小说没受它什么影响,还是那一套。直到现在,我们的职场、官场、情场,还有三场合一的“后宫”《甄嬛传》,说到底都是“老婆舌头”。这是中国文学从传统到现代的一个基本趣味,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说这是我们的“民族性”。原因可能恰恰就是我们的“灯”不够亮,当我们花那么多时间“嚼老婆舌头”时,就顾不上在寂静中看看自己,光顾着外面的鸡零狗碎、斗智斗勇,内心荒芜着沉默着。您的新书取名“平心”,您认为幸福的本质是内心的平静吗?您认为有绝对的自由吗?昆德拉说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您所理解的平静和自由的关系是怎样的?谈恋爱的时候很幸福,但内心肯定不平静。我指的“平心”是一种更宽泛的人生态度:不管是得意还是不得意,成功还是不成功,我们能相对地平静。绝对的自由肯定是没有的,内心总有一些东西在制约着我们。绝对自由也并不是我等俗人追求的目标,一个人如果绝对自由了也会疯掉或无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