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一千四百年一千四百年后,杜甫活着。对此,他本人不会感到意外,他在生活的诸多领域中是失败者,常常无职、无钱、无房,甚至无食,多难多灾、穷愁困厄,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他从未怀疑过他的书写和创造的意义。“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他为诗而生,他坚信,自己将跻身于华夏文明那些光荣的不朽者之列。
这同样是千年以来中国人的基本确信。我们之有杜甫,正如我们有祖国。杜诗一千四百五十余首,很少有人把它读完,但是杜甫之诗已经构成中国人最基本的美学眼光、人生情感和文化记忆,以至于我们无法把他看成一个普通的杰出诗人。我们可以像谈论一个诗人那样谈论王维或李商隐,但当想起杜甫时,我们如同想起父亲,他始终伴随着我们,我们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们的声音中蕴藏着他的声音,如大地般辽阔、沉厚的声音。
杜甫是大地的诗人,他毕生活动的区域,东至山东,西至甘肃,南到四川、湖南。行万里路,于今是等闲事,于古是千难万险。在他的早年,这是意气风发、浪迹江湖,中年以后,却是颠沛流离,是大地上安不下一张书桌。和他的前辈诗人一样,杜甫最初是山川中的独行者:在这样的诗中,似乎大地上只有一个诗人,早期的《望岳》,结束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正所谓披襟当风,遗世而独立,此时的杜甫和以前的诗人们一样看不见大地上的人群,似乎大地只是一个抒情场所,诗人们在此超拔于俗世。即使是“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其实在他的诗中也看不到“民”之踪迹。
但是,杜甫渐渐走进了大地上浩大的人群。杜甫在中国诗歌史上横空出世的意义,在于他决定性地实现了目光的调整,大地不再是与红尘相对的地方,不再是安放宁静心灵的地方,大地是人之居所,是千千万万的黎民所生息的地方,行走于大地,便是行走于民间。那些曾经在《诗经》中神采飞扬,但在《诗经》之后的个人诗作中再未被清晰注视的人物和景象蓦然被看见——那些农夫、士兵、小吏,那些悲伤的母亲和走投无路的弱者,大地上的不公不义,大地上的残破、疾苦。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中国诗人如此真切、如此深情和诚挚地注视着人群,注视着一个一个的百姓,注视吾土吾民,在杜甫的笔下,大地不再仅仅是精神的大地,大地恢复了,获得了它的人间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甫成了诗之圣者。诗歌到杜甫,儒者的精神才达到登峰造极的“大成”。正如孔子一样,杜甫的世界是“天下”,这是审美世界,同时也是政治的和伦理的世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从未放弃对于一个好世界的理想和希望。在儒家那里,正当善好的政治生活和伦理生活,完全系于一种基本的人类情感:己饥己溺,推己及人,感同身受,而这同时也是儒家诗学的前提,所谓“赋比兴”,在根本上不是修辞,而是将自身移入他人与万物。但作为诗人和儒者的杜甫,他的感时忧国、他对天下和平与公义的关切、对人的正当生活的关切既是出于理念和心性,更是源于他最深刻的生命体验:“苍生未苏息,胡马半乾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的不是别人,说的就是他自己,他的心与身就在苍生之中,就在受难的黎民中间。当他被历史与生活放逐到最低处,与那些卑贱者和劳力者承受着共同命运的时候,这个人在底部和低处获得了植根于大地的力量,他站着书写、无畏地见证真实,由此抵达了古典诗歌艺术与伦理的巅峰。
一部中国诗歌史,完全可以分为杜甫前和杜甫后,杜甫特立独出,开辟了新天新地,从此确立了不可动摇的诗歌标准,被诗人们奉为楷模。世上有两种艺术家,有的艺术家令人目眩神移,但是你不会想到学他。比如李白,几乎所有的人都爱李白,包括杜甫也包括皇帝;但是,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几乎没有什么诗人会想到学习李白,李白不可学、学不像,他天马行空,冲破了人类生活的正常尺度。而杜甫属于另一种艺术家,他是高山,令人仰望,但是,你知道,他也像山一样安稳,他开辟和界定了一系列基本的艺术原则和路径,你可以一步一步地走近他、攀登他。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说,杜甫的唯一可以确定的特性是他的丰富性。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当你直接面对杜甫的诗歌时,你看到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精力旺盛的人,对世界有广博的兴趣和热情,“老杜”并不总是那么老那么深沉,也意气飞扬,也开得玩笑,他深爱他的妻儿——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在他之前,除了悼亡诗,我没有见过中国诗人谈论妻儿,而杜甫却写下了“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这在现在是寻常之事,但在当时却是独出新声。从家国之思到个人经验,杜甫极大地扩展了诗歌的表现疆界,他的诗句在中国人的心中持久回响,那是因为,他如此贴近和全面地写出了民族生活的基本情感结构,也是因为,他凝练、强劲、精确的表达也同时构造了中国人感受自我与世界的能力。
但是,杜甫的不朽生命力绝不仅仅系于他的丰富性,他是万古流淌的江河,他的宽阔不能取代他的方向,后世的诗人可以从杜甫开辟的广阔疆域中获得丰富的教益,但是,他最终不得不对杜甫的根本方向做出回应。直至今日,杜甫依然是具有强烈当下性的诗人,他活着,他向所有的诗人提出严峻和迫切的问题,他站在大地上,站在人民中间,他在问:为何而写?为谁而写?
2012年4月7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