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二论
一
格致之文可以从诸多角度做出阐释,哪个角度都能打开一个空间,比如读她那批释梦之作,很容易想到弗洛伊德,但其实,也可能是错把故乡做他乡,至少不全是弗洛伊德,她是满族人,有通古斯民族萨满遗风,心里藏着一个“大神儿”,灵魂在此界和彼界穿行如风,消息藏在风中。
传统文章之学强调真实。真实确实是文章根本,但作为文学的散文,还有一个向度,就是“表现”。我们怎样表现自己,这里包含着愿望、想象、梦想,当然也包含创造,否则就不成其为艺术。格致的散文就是“表现”的,读她的文章,你会感到,是和她一起看着“这个人”为自己建立起具有重重意义和种种趣味的空间,这个人不仅是被描摹和确认出来的,也是被探索和发现的。写作在这里不仅是生活的反映,它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生活的延展。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文本之外的那个格致反而是不太真实的,她一直努力与世间和解,让自己不那么恍惚,不那么各色偏执,不那么锋利。但是,在文本中,她解放了,她自由了,她本性里的各种元素,相互冲突的,不调和、不自洽的,自我伤害的,不那么安全的,都在书写中被提炼、被组织起来,形成一种审美的、戏剧性的艺术人格。
在现代散文中,人和文的关系比传统文章学所论述的更为复杂。在古代,人们假定人与文的高度统一,但问题是你自己到底是谁呢?这不仅是一个事实认定问题,还涉及自我想象和自我建构,在现代哲学、语言学的思想背景上看,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矛盾和幻觉。
格致被认为属于“新散文”阵营,南帆、周晓枫编过一本《七个人的背叛》,格致名列其中。十几年来,这批年轻的散文家做了两件事。一个是主体的自觉,他们在散文中力图呈现现代主体,不是浑然一体无缝的鸡蛋,而是多重的矛盾的。在传统理论视野下,比较倾向于把这种矛盾取消掉,留下一个完整自洽的形象,好像这个“我”是海晏河清的一个小王国,没有毛病没有故障,运转在我们熟悉的逻辑上。另外一个是语言的自觉,散文的语言问题不仅是修辞和风格问题,更是复杂的认识论问题,语言不是被驱遣之物,它能够自主自治,能够把你带到沟里去。延安整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就是看到了语言很可能不及物,不实事求是,一不小心就不是你说话,是古人洋人别人在说你。文学散文的理论和创作对这个问题较少警觉,而“新散文”对话语行为本身、对人和话语之间的关系都做了比较深入的反思。
放在这个背景下看,格致的散文有对真实和真诚的独到理解,她忠实于自我的真实状态,推敲这个状态,并且提供了一套富于内在性的、颇具表现力的散文语言。当然,到目前为止,她还主要停留在个人生活的范围内,如何更开放、更宽阔,与世界展开更有力的对话,或许是她今后面临的主要问题。
格致之文大家都觉得很好,常有惊艳之感,有时真好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是,真要坐下来思量她的文章的好,恐怕又很难说清楚。她的写作对现成的评论话语构成了挑战。挑战是好事,在应对这种挑战的过程中,我们认识和估量了一个作家的价值,同时也拓展了我们的理论视野。理论需要在接纳创作的新鲜经验的过程中不断得到发展,获得新的生命力和解释力,散文的理论也是如此。
二
《千万别让她说话》是古老神灵的一次复活尝试。那个洋娃娃,她如果说了话,那么事情就简单了,这就是《聊斋志异》或者香港鬼片儿。格致一定不能让她说话,格致的议程并非审判,而在恐惧——你的罪孽从蛛丝马迹中对你发出呼喊。
老实说,这种体验近于神经官能症。我们大概都很像甘棠的那位丈夫,神经像钢缆一样坚固,能吃能睡,活在阳光下,是健全的唯物主义者;而甘棠,她是过敏的,她有洁癖,有一种黑夜的气质,像个女巫,在我们的世界上秘密活动。
格致悄悄地改变了一个古老神话的重点:问题不在报应,这个世界已经充分去魅,无人相信报应;问题在于一种心灵能力——内省的、敏感的、脆弱的,相信一切不会逝去,感到你的疼它的疼就是我的疼。
在此之前,格致是散文家,《千万别让她说话》是她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写得很好,但问题也不少。
比如,那个洋娃娃最后被送给了别人,为什么?我认为这基本上是格致的决定而不是甘棠的决定。格致发现小说真是麻烦,她在散文里完全可以搁置的问题在这里必须解决,就是这事儿要有一个结果,情节的和意义的,而在这两方面她都碰到了困难,她不知如何收场,于是她把孩子强行送走——这等于甘棠将孩子再度遗弃。
再比如,当她如此精彩地剖开重重岁月沉积把“4月8日”这个决定性的日子袒露出来之后,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可能已经找到了小说的结构——4月8日,整个小说本质上是由此开始的,它是坐标的零点,一个透明的牢笼,甘棠从此被囚于或逃出此日,一切都要由此开始度量。但,格致后来似乎把它忘了,小说在后来的大部分篇幅中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警觉。
我愿意想象这篇小说的另一种方向:孩子最后还是被放逐,那是黑夜中最黑的一刻,是狂暴和惊栗的顶点,甘棠必须放逐她,否则她就真要说话了,她将把甘棠的世界永久钉死在4月8日。
——记忆是毒药,停滞不前的时间变成了噩梦。小说在发展中发出了自己的呼喊,时间要求恢复流动,生活要求在遗忘中继续,人无法在没有审判和报应的情况下长久面对自己的罪孽。我认为,甘棠后来就是这么想的,她不愿承认,遗憾的是,格致也不愿承认,这似乎不在她原本的议程之内,她只计划对世界发起一次偷袭,她没打算讨论敌人多么强大,自己多么软弱。
这就是小说和散文的一个区别,散文完全受作者议程的支配,散文可以一根筋,也可以乘兴而行,兴尽而止,而小说家在写作过程中常常发现自己在主持一个混乱嘈杂的会议,既要民主又要集中,要倾听、妥协、说服、因势利导,最后达成一个决断和结构,让事情有个结果:领导容易吗?
格致还不是一个有经验的小说家,但至少她是个很有想法的小说家——她试图在当代语境中对古老神话的深邃关怀做出回应,她大胆地想象一种可能性,然后兴致勃勃地把它打开,丰沛的细节涌入,让这个“小世界”有了绵密的质地。格致最不欠缺的就是感受力,她对人的境遇、动机,对人的身体和心灵有一种敏锐的甚至是过敏的毒辣的洞察。
她发现并且证明,小说是远比散文更刺激的冒险行为,我认为,她喜欢在小说中的那种放纵——像是在世界的肌肤上扎针,紧绷、疼痛,看着血珠慢慢沁出来,一点恶意,一点快意,一点效力感,似乎小权在握。
最后,还想问一句题外话:“降珠”是《红楼梦》里的“绛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