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拆楼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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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月牙泉》说起。这是乔叶的一个短篇小说,写作时间应在《拆楼记》前后。
《拆楼记》的读者,应该读《月牙泉》。这是一篇让我很不舒服的小说,我克制着羞耻感把它读完。
我牢牢地记住了那对姐妹。她们住在一座豪华酒店里,妹妹是城里人了,而仍是一个农妇的姐姐被妹妹忍不住地厌弃着。妹妹知道这是不对的,妹妹和我们大家一样,预装了很多话语和言词来反对这种厌弃,但妹妹忍不住啊,她甚至厌弃姐姐的身体。
——阶级、阶级感情,我还真想不起更好的词。
类似的情景让人想起“十七年”的小说,想起“十七年”的思想路径从何时开始改变,从《陈奂生上城》?在进城的穷人身上,一种羞耻感被明确地表达出来,然后,就是逐渐发展起来的对这种羞耻感的消费,在大众文化中,在******那样的小品中。
现在,这是社会无意识,它不能形成言词,它不需要经过大脑。
社会在哪里?如果说一个人的本质是他的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话,那么,他的这种本质如何呈现?
在《月牙泉》中,这不是通过思想和言词,而是通过本能、身体。
我的“不舒服”在于,《月牙泉》揭示了我们的思想和言词着意掩盖的事实,它把羞耻感还给了我们,撕开了我们精神上的羞处。
是的,多多少少,我们和那位妹妹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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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谈《拆楼记》。乔叶写了一部不那么讨人喜欢或肯定不讨人喜欢的作品。
乔叶当然知道讨人喜欢的作品怎么写,别忘了她是《读者》的专栏作家。实际上,作为小说家,一直有两个乔叶在争辩:那个乖巧的、知道我们是多么需要安慰的小说家,以及那个凶悍的、立志发现人性和生活之本相的小说家。
现在,是后一位小说家当班。
她在《拆楼记》中,力图重建我们的生活世界:在纸上,把我们生活与意识的隐秘结构绘制出来。
对此,我们当然是不喜欢的,我们都希望,打开一本书时,发现自己在“别处”,而不是仍在“此处”,而且,“此处”如此****清晰,令我们羞愧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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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惧怕注视自身的人,不要打开此书。
凡在此处“安居”而乐不思蜀的人,不要打开此书。
凡戴着言词和公论的盔甲,永不卸下的人,不要打开此书。
凡坚信世上只有黑白二事的人,不要打开此书。
凡头脑简单者,不要打开此书,此书会把他简单的头脑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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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这件事,每天出现在媒体上,我们对它有最明晰的认识。
但是,真的吗?
围绕这件事,聚集着当下社会一系列尖锐的冲突主题:官府与被欺压的良民、人们捍卫“家”的自然正义、人的安全感和公平感,以及常常不能得到有效回应的诉求,由此产生的无助感和愤怒,等等。
所有这一切,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它几乎就是古老戏剧的基本结构,它有力地激发了深植于民间传统的情感力量。
社会在按照戏剧的、文学化的方式组织和表达自身的意识。
那么文学还能够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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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林在《反潮流》一书的一个脚注中说:“我们从马基雅维利以及他那类作家处受益良多,他们开诚布公地讲述了人们在做什么,而不是应当做什么。”
无论是对于看客,还是对于演员,社会戏剧的力量在于,它强烈地诉诸“应当做什么”,而对人们在做什么,远不是“开诚布公”的。
社会戏剧的灯光在照亮什么的同时,必定简省了什么,让有些事物留在灯光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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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拆楼记》中,乔叶或许是在探索文学的另外一种可能,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文学必须把自己化作一种更全面的感受方式和思想方式,它必须反戏剧化,必须超越各种概念和命题,必须尽可能忠直地回到全面的人生和经验。
也就是,看到灯光之下和灯光之外,看到前台和后台,看到白天和夜晚,看到那些拆迁和被拆迁的人们,他们真实的、赤裸裸的动机、利益和情感,不是对着记者、对着麦克风所说的,而是他们正在做的。
《拆楼记》由此成为庞大社会戏剧的一个脚注,一种边缘的思想和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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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楼记》本身就有很多注释。这些注释或许应该删掉,因为它们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但不能删掉。因为,这种阅读的难度和麻烦也正是思想的难度和麻烦。
人生的真正秘密,或许不在正文,而在那些被删掉的注释里。
社会现象的复杂结构,也正藏在被记者和专家们略去不提的漫长注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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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写作一定是令人不适的,它使人从令人激愤,某种程度上也令人安心的戏剧场景中回到灰色的、模糊的人生。
它甚至令人恼怒、令人羞耻——
揭开事物的羞处,揭开人心与社会中隐秘运行的规则。
揭开指引着我们行动的那些难以形诸公共话语的情感、本能和习俗。
揭开下意识和无意识。
揭开正在博弈、心照不宣的各种“真理”,这些“真理”相互冲突和对抗,但是也在妥协和商量,秉持着各自“真理”的人们在紧张关系中达成了某种生态,这是谁也不满意的生态、谁也不认为正确的生态,但它成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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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乔叶采用了“非虚构小说”这样的形式。
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源头,比如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和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
但其实略有不同,卡和梅,当他们使用“非虚构小说”的时候,他们某种程度上是回到洪荒初开,在卑微的层面上模仿宏大的诸神。
而乔叶,是从宏大的戏剧中,回到经验,回到凡人和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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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形式同样会令人恼怒,对于那些老实得像火腿一样的评论家和艺术家来说,仅仅是“非虚构小说”这样既矛又盾的概念就令他们生气,就令他们欣喜:如此轻易地就找到了空门和破绽。
但为什么不可以呢?《矛盾论》都忘了吗?体裁和形式本身在发展过程中不就是要充分运用矛盾的张力吗?
你看着“非虚构小说”生气,你看“史诗”这样的说法是否生气呢?
“非虚构小说”是以争辩和挑战的姿态回到小说的史前史,把虚构与非虚构、生活与对生活的表达、“真实”的承诺与真实的相对性,把所有这些夹缠不清的问题,重新在这个网络的、媒体的、众声喧哗的时代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如小说史前史的人们一样,自由而富于想象力地着手书写模糊混沌的人类理智、情感、欲望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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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这个人、这个书写者站在这里,她拒绝宣布这一切纯属虚构,她愿意为自己的每一个字承担责任——本故事纯属非虚构,欢迎对号入座。
但同时,她也明确地承认自身的裂痕和有限,我有我的特定身份以及相随而来的局限和偏见。因而“小说”在这里不是托辞,不是作者为自己争取特权的方式,而是,这个人说,我只能在我力不能及的地方努力动用我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乔叶在尝试一种被无数人推崇但很少被人践行的写作伦理,她以自剖其心的态度,见证了她的所见和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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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所有的人,她爱他们,这是无疑的。但她同时也对他们深感失望,这也是无疑的。她深刻地知道自己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对自己同样失望。
《月牙泉》是如此,《拆楼记》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