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邓一光文集》研讨会的信邓一光是我深为敬重的作家和朋友。他的为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他的作品和他的人一样,有骨气、有血性,焕发着精神的尊严和力量。
一光被人们广泛关注大概是由近二十年前的《父亲是个兵》等一系列作品开始。从那时起,一光就是特立独行的。20世纪90年代,当国人经历着市场的洗礼和震荡,当很多作家沉溺地书写着世俗的日常经验的时候,一光以向往和敬重的态度回望父辈的铁血生涯。现在看,这绝不仅仅是怀旧,这是一个作家对他的时代的应答。在日益拥挤、狭窄、充满交易和计算的世界中,他在想象和求证一种天高地阔的人生,一种强悍的、以血气和牺牲为价值的生命。
现在,当电视上夜夜奔腾着铁血英雄的时候,我想,认真研究这个时代精神和观念演进的学者,都会注意到邓一光当年在《父亲是个兵》、《我是太阳》等作品中的探索。他走在时代的前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作家都很早地、有力地表达了人们内心那时还无以名状的焦虑和渴望。
但一光已经走得更远,他不是一个播下种子就天天盘算收获的人。作为作家,他另有自己坚定的方向。在《我是我的神》中,我们看到,英雄走到了现在,走进了平凡生活;看到了在革命与战争中曾大放异彩的一种精神、一种生命力量,如何经受着我们这个时代的考验。
我一向认为,《我是我的神》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假如一百年后的人们想要了解此时此刻的中国人是怎么看待世界和自我的,他们可能会找到《步步惊心》和《后宫甄嬛传》,他们会说,这真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真是一群能够适应任何环境的人,真是一群哪怕把灵魂交给魔鬼也要获得成功的人。然后,他们也可能找到《我是我的神》,我相信,他们将因这本书而尊敬我们,他们在这里看到人怀着信念和梦想英勇地奋斗,不是为了世俗的成功,而是为了更具超越性的价值,为了成为一个在精神上光荣而尊严的人。
一光在生活中耿介崖岸,常常让人感到不识时务,但他的不识时务不是由于愚钝,而是由于骄傲。他是明于世事的,实际上他远比一般人敏感多情。他的骄傲、他的不识时务,其实是对人间、对他人都怀着一份敬重。他深知人性的弱点、人生的泥泞,但他不愿意因此而贬低对方、贬低自己。这样一个作家,他的作品必定深怀痛苦。他深切地体会着泥泞,敏锐地辨析人类经验的复杂性。但是他也同时执着地怀着希望,怀着人们将在泥泞中骄傲站立的期盼。
在他近期所写的深圳人系列短篇中,英雄不再出现,人物都是平凡甚至卑微的,他们在琐碎的生活中经受着琐碎的喜怒哀乐。但是,所有这些作品中,总有一束光出其不意地照亮人们,那一刻,人性变得贵重而美,这些小人物,他们和一光以前笔下的英雄们一样,不是匍匐着,而是站立着。
这个系列的短篇有力地证明了一光作为艺术家的宽阔和丰沛。表现现代都市经验,对中国作家来说具有特殊的难度。我们的文学中有着令人难忘的乡土,但是,还很少有令人难忘的都市。我对一光的这一系列短篇满怀期待,我相信,几十篇合在一起,我们将看到一个非凡的都市。类似于《都柏林人》,这都市不仅有华丽的外表、宏伟的建筑,更展现着丰富、深邃的人性内容。这个都市的名字就叫深圳,我想,这是一光对他现在所在的那个城市的最美好的馈赠。
近些天来,热爱文学的人们因为诺贝尔文学奖而沉浸在欣喜之中。但是在欣喜之后,我们也许应该以更加郑重、更加认真负责的态度审视我们的文学。也许还有一些卓越的作家,他们还没有被我们充分阅读、认识和评价,也许他们比我们原来以为的更重要。我认为,邓一光就是其中的一个。中国文学应该自信地探索和创造,也应该自信地、持续地自我勘探和发现,《邓一光文集》的出版,就是一次重新勘探、重新发现的机缘。重新勘探邓一光的作品,重新发现邓一光这个作家。
我坚信,一光还会走得更远。
急就于2012年10月25日凌晨
2012年11月4日夜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