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人民日报》董阳在全媒体时代,文学的创作与传播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现在一些网络写手日产几万字,写出来的书一样大受追捧,名利双收。相比之下,那种沉下心来推敲式、分娩式的写作怎样生存?如果说这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坚守,那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将会发生变化,但所谓变化,必定是难以预料的。如果你过去是捧着一本书,现在你却是通过网络或电子阅读器阅读,那么,变化就必将发生,正如麦克卢汉所说,媒介即内容,特定的媒介一定会影响到媒介所传达的内容。但究竟怎样影响,这并不是完全由技术决定的,也取决于我们的选择。就像你手里有把刀,用来切菜还是用来杀人,那取决于你的选择,技术只是规定了你的选择范围,比如你不可能用它绣花。
既然是选择,就一定涉及价值的判断和取舍。曹雪芹写《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最后还没写完,但这部书经历了种种“变化”,至今活着,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现在这样一个作家就不能生存?所以,问题不在能不能,而在于,我们是否还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否还相信这是好的。我想,我们在面向未来做出选择时,当然要大胆、灵敏、富于想象力,我个人对网络文学的发展充满期待,我坚信,这样一种媒介和传播方式,给文学提供了新的宽阔的可能性。但是同时,我们恐怕还得相信人类文明的一些最基本的常识,比如我们是不是要相信,一年三百多天,日写几万字,能写出好作品、写出我们期待的伟大作品?是不是相信,在艺术创作中,我们可以不顾人类体力和智力的起码限度创造大规模的奇迹?还是说,我们根本不在乎这个,我们愿意接受这种东西?
这些都涉及价值判断,我们此时做出什么判断,决定着我们将在全媒体时代会有怎样的未来。据了解,这一届鲁奖的参选作品,书写乡村的作品很多,把目光投向城市生活的作品则很少。乡村题材为何这样受青睐?为何都市题材少有作家涉足?这是否反映了当代作家在文学思维、写作视域、表现能力等方面存在着某种缺陷?我没有计算参选作品中乡村和城市题材的比例,但实际上,在期刊和书籍出版中,城市题材的作品近些年有了急剧的增加。即以我编辑的《人民文学》杂志来说,这两年乡村题材并不是很多,城市题材绝不是很少。当然,现代生活日益复杂,已经很难清晰地在题材上划分城市与乡村,你写一个农民工,那么这是城市题材还是乡村题材呢?总之,实际情况不是“少有作家涉足”,而是有越来越多的作家涉足。当然,这不是说乡村题材就不应该重视,不管什么题材,是好作品都应该重视,而且,就整个社会的视野来说,对乡村的关注是远远不够的,乡村题材的文学作品也远不是写够了,写好了。我们最近发了一篇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是一个名叫梁鸿的年轻学者回到家乡,深入调查后写成的,反响出乎我们的意料,很多读者包括作家,都打来电话,说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作品了,看到了现在农村的真实状况。
但在评论中、在对作品的评价和判断上,你所说的情况是存在的,我们的评论家,可能还有一些编辑,多少是比较偏爱乡村题材的作品。但这不是问题所在,问题在于,中国文学从古至今有深厚的乡土传统,我们的审美趣味、评价标准乃至话语系统都是从这个传统里来的,评论家们对乡村题材比较有把握、比较有话说,但对于书写新的都市的复杂经验的作品,他们就比较犹豫,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没看见,而是看见了但没有多少现成的话说。所以这里有一个话语系统、评价标准的更新升级问题。整体上看,相比于作家,部分评论家、部分编辑的文学思维可能问题更大一些。前几届鲁奖评选,就有人注意到了作家创作对传统题材与传统文化的回归趋势,这种趋势在本届鲁奖中有无延续?它是否预示着文学发展的某种趋势?文学对本土资源和传统文化的重新认识和自觉运用,这是早在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即已开始的趋势,21世纪以来,更是蔚为大观。现在,你在一些网络文学作品中,在一些很年轻的作家的写作中,常常可以一眼看出传统文化的影响。我认为这会成为一个长期趋势,这实际上是一个“中国性”问题:在全球化世界中,我们如何作为一个中国人思考和写作,我们的根基和背景在哪里?我们的特性在哪里?我们有没有属于自己的表意系统?现在正在写作的几代中国作家都面临着这个问题。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也要有具体的分析,不是你有一些传统文化元素或情调就是好了,吸收借鉴传统是为了有力地表现我们现在的经验和境遇,是为了创造、创新。如果没有创造、创新,那不过是剽抄古人,欺负古人没有著作权。任何真正的艺术创造,总有一个和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就是说,艺术家们越是真切地感受传统的伟大和强大,越是有超越传统的冲动,这就是“影响的焦虑”,没有这种焦虑,你就是个不肯断奶的乖孩子,那有什么出息?当然,有时候做乖孩子是会受到更多的赞赏和肯定,这是文化上的懒惰。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个方针不应忘记,古为今用,不是今为古用,不是今人成了古人的注脚,有出息的后代总要自立门户,开出新天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