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阵忙乱之后,常家父子暂时住在赵家的西厢房。西厢房原来是赵家堆放杂物的小茅草屋,收拾收拾可以凑合住人。刚刚生火的屋子虽然还是有点冷,但对于风餐露宿了多日的常家父子来说,这样的茅草屋无异于天堂了。
当赵家姐妹和常家兄弟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安歇后,在赵举人的书房兼卧室的北屋里,赵举人和常进柱两人面前各摆了一杯茶,在昏暗的小油灯下,两人叹息连连地互道别后各自的境况。
常进柱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常进金这狗日的你也见过。他把小小害死了不说,又把你嫂子也给害死了。唉,你看我这弄的,这就是那句话,家破人亡了嘛。”将残烟磕掉,又装上一袋烟,凑到油灯上点着了,“友儿和留儿这两个娃给气毁了,大年初二那天黑夜就到了常进金家,把常进金家给烧了,又把常进金这狗日的给打死了。我们父子四人是没有路可走了,就只好逃到你这里。友儿和留儿杀人放火这就成强盗了,那是恶人做的事啊!《水浒传》里的林冲原来是个好人,后来不也又是杀人又是放火,最后上了梁山?林冲也不想上梁山当强盗,他是让人给逼上梁山的。表弟,你是正经的读书人,这些个古今比我知道得多,我就是不说,这些道理你也比我知道得多得多。我们父子四人这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唉!”
赵举人喝了一口茶,点点头:“对对的。这些就都不要再说了。眼下你有甚打算?”
常进柱咳嗽几声:“我一辈子就知道个种地。你给咱在这一带寻找寻找,看咱能不能给人家当长工熬活,要是能租上几亩地那就更好了。吃苦受累我得把三个小子养大成人,要不等哪天我一闭眼咋去见常家的先人嘛。”
赵举人沉思片刻:“不瞒你说,给人熬长活怕是不行。你想,眼下是荒年,哪个财东也不会在这大荒年雇人种地。荒年里租地倒是比平时容易,租子也比平时低。这些事不急。现在你们先在我这里安顿下来,歇息几天。租地的事我四处打问打问。”
就在常进柱和赵举人商量着要租地的几天后,由赵举人作保,常进柱很顺利地租下了车辋村首富、赵举人执教的东家王正发的三十亩旱地。倒不是王正发心善,而是大饥荒年王家也在犯愁自己家的地租不出去,现在有常进柱想要租地,又有赵举人作保,正合上王正发的心思了,就做个顺水人情给赵举人,将一块原本是闲置的荒地租给了常进柱。
其实就在赵举人替常进柱作保的前一天,王正发和管家刘弯腰刚刚定下了这一年租地的新规矩。
王家的管家刘弯腰并不是真的叫刘弯腰,他本来姓刘,因为在东家面前总是弯腰说话行事,因此年久日深村里人就在背地里送他一个外号叫刘弯腰。当然,当着面村里人谁也不敢这样叫他,只是在背后这样称呼他罢了。唯一一个例外是王正发的独子王守义。王守义不但当面叫他刘弯腰,而且当着父亲王正发的面也这样称呼他。对于少东家的不敬,刘弯腰只有苦笑的份。虽然王正发呵斥过王守义不许这样对管家不敬,但王守义以后照样称呼管家为刘弯腰。不过王守义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当着先生赵举人的面,王守义不敢对自家的管家如此不敬。不为别的,只为赵举人一双不恼不怒的眼睛总是很自然地显现出一股正气、一份凛然。王守义虽然顽劣,但在赵举人炯炯的目光注视下,顽劣的言行总会有所收敛的。
王正发有个习惯,凡事要和管家商量,而且总是亲自到刘管家常待着的账房去。刘管家一见东家来了,就知道肯定要和自己说重要的事了。因此,只要王正发走进账房,刘管家照例赶紧站起身,点头弯腰地把座位让给东家。有的时候不等王正发开口,刘管家就把最近自己手头重要的事讲给东家听。
最近刘管家正在为王家的地还有很多没租出去犯愁,见东家心事重重地走进来,刘管家赶紧起身弯腰让座。看看东家的脸色,见东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刘管家就赶紧把目下自己正在挠头的事拣重要的向东家禀报:“东家,还有三十来亩旱地没有人家租。这大旱年,水地都没有收成,旱地就更不用说了。租地户们也在算他们自己的账,大旱年租地就是没有收成,他们也要交租子,倒不如不租地。要不咱也不用等人来租这些个地了,还是准备自己种吧。”
刘管家说的这些道理,王正发比他更清楚,可王正发心里憋着一股气:“哼,这些穷鬼,往年都抢着争着要租地,一逢到灾年就一个个像是猴精一样不租地了。”喝一口茶,重重地把茶杯放下,“刘管家,租地户子会算账,咱自己也要算一算账嘛。咱自己种这些地,还得再雇个长工。要是没有收成的话,不就白搭了我一年的饭和工钱了吗?这件事还是再等等看吧。”
刘管家弯腰点头:“是,东家。”
王正发一转头:“可也不能一直傻等着。要不,咱把租子往下降一些个,兴许就有人来租这些地了。”
刘管家想了想试探着问:“东家,那咱该降多少?”
王正发沉吟片刻忍着心痛:“降多少?要不咱就降一成吧。是不是降得太多了点儿?”
刘管家摇摇头,苦笑着说:“东家,降一成怕是少了点。那可是三十亩旱地呀。这年头旱地……”
王正发眼一瞪:“你说甚?降一成还少?旱地咋了?旱地也是地嘛。哼!”他端着茶杯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了几趟,将手中的茶杯又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算了,算了。那就再多降一成吧。唉,先过了这荒年再说。”
刘管家想了想终于点头说:“哎,那我就照东家的意思去和租地户子们说说去。”
刘管家明白了东家王正发的心意后,心里也就有了底。这个时候正好赵举人在替常进柱张罗着租地。赵举人把租地的事向刘管家一说,刘管家一迭声地说行。刘管家知道赵举人在东家面前有身份有地位说话也有分量,自己想巴结这个少东家的先生正愁没机会,现在赵举人找到自己的头上说事,说的又是自己能做主的事,自然一说就成。
赵举人从刘管家嘴里得到允诺的话,不慌不忙走回家的时候,常进柱正在赵家院子里打磨农具。
常进柱是闲不住的人,手里没有活干的时候,心里头就没着没落地不自在。院子地上,锄头、镢头等农具打磨一新。常进柱蹲在地上,将手中的铁耙子放在地上,一边咳嗽着,一边对依儿说道:“依儿,你去把咱的镰刀也拿出来,咱都打磨一下。”
“哎。”依儿答应着从一个木棚里找出了两把镰刀。
常进柱接过镰刀,用手试了一下镰刀的刀口,自言自语道:“磨刀不误砍柴工。马上就开春了,咱把这些家伙打磨好了,开春用起来就顺手了。”一边咳嗽着一边在磨刀石上磨起镰刀。
这时候,赵举人推门走进院子。
赵举人看看院子地上打磨一新的一堆农具,在常进柱身边坐下来:“表兄,你大老远地刚来就先歇息几天嘛。离开春还有几天,这些事不忙着做。”
常进柱咳嗽几声:“庄稼人,歇着难受。再说这些都是顺手的活计,不费甚力气。”嘴里说着,手里还在继续磨着镰刀。
“租地的事有着落了。”赵举人苦笑一声,“就是我教书的东家的地。水地是没有,只有三十亩旱地。”
常进柱“哦”了一声,停下手里的活,满意地点点头:“旱地也行。只要风调雨顺,咱肯下力气,旱地也一样能有好收成。”
赵举人叹口气:“现在是荒年,收成不好。人们都不愿租旱地。东家自己定的,旱地的租子比平时少收两成。”
听了这话,常进柱心里一阵感动:“好啊!这东家可真是善心人呐!”
赵举人挥挥手苦笑一下:“是不是善心人你日后自然会知道。现在咱先说租地的事。表兄,你要是中意的话,这一两天咱就把这事定下来。”
常进柱咳嗽着,点点头:“好,好。表弟你就多费心了。”
第二天傍晚,常进柱、赵举人、常时友和常时留就到了要租的那块地的地头。
赵举人指着面前一大片平展展的田地:“表哥,咱租的就是这一块地,一共三十亩。”说完向前走几步,皱着眉头望着远处,“这可是一块旱地,比不得河渠边的水地,平时就因为浇不上水收成不好,现在是大旱之年,恐怕收成就更成问题了。”
常进柱咳嗽几声,苦笑着说:“现在我是到了绝路了,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收成不好的旱地也得租。要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常时友和常时留没有再说下去。
赵举人当然明白常进柱的心思,不租地他们父子四人就没吃没喝,常进柱就无法把三个儿子拉扯成人嘛。赵举人会意地对常进柱点点头,望着天空:“就不知今年这老天能不能开眼啊。”
常时友蹲下身,从田地里抓起一把干土,心里的忧虑就流露在脸上:“万一老天还不下雨咋办?”他猛地眼睛一亮,想到一个主意,“爹,要不咱在这地头打两口井。有了水,这平展展的地里肯定能长出好庄稼来。”
常进柱摇摇头叹口气道:“打井?我早就想过了。拿甚打呢?井架、辘轳这些打井的家伙一样也没有。在这里不比咱常家沟,甚都是现成的。”
赵举人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说:“打井?就不知道能不能见水。”
常进柱用脚点点脚下的地,略一思忖,口气是肯定的:“能见水。这一带地下肯定有水脉。我刚才看过了。我是打井老手了,打眼一看就知道。”
赵举人高兴地一拍手:“那可太好了!能见水咱就打。至于打井用的家伙我帮你想办法,你就不用发愁了。”
常进柱心里犯疑惑了:“你能弄来打井用的家伙?你是个念书的举人呀,找你要文房四宝没问题,找你要打井用的家伙,这可真是难为你了。”
赵举人自信地一笑:“在这一带,我这张老脸还行。”
常家父子靠赵举人的面子借来打井用的家伙,准备打井的事,刘管家早就得到信儿了。当刘管家把常家父子要在三十亩旱地打井的事告诉东家王正发后,王正发吸着水烟,若有所思地问:“赵先生替常家父子作保租地的事都办完了?”
刘管家赶紧点头哈腰地说:“东家,都办完了。”又向王正发走近一步,“照东家的吩咐,虽然比往年的租子降了两成,可我还是怕他们到年底交不起租子。东家,我也打听清楚了,逃荒来的常家父子实际是赵先生的表亲。”
可以肯定的是,刘管家心眼比王正发多,但王正发的心机却比刘管家要深。这大概也就是王正发之所以是东家,而刘管家只能做管家的原因之一吧。
听了刘管家提醒的话,王正发用手中的水烟袋点点刘管家:“你担心个甚?有赵先生作保,还怕他交不起租子?”
刘管家连忙点头:“是,是。我是说万一他们要是交不起租子……”
本来王正发不想把任何话都说得一清二楚,可面对刘管家的担忧,王正发只好一挥手中的水烟袋把话摆明了:“赵举人不是有十几亩水地吗?”
刘管家马上就领会到王正发的真正用意,但还是有点拿不准,就试探着问:“东家的意思是……是万一他们交不起租子就让赵举人用他的水地来顶替?”
王正发点点头,得意地笑了,忽然脸色一板:“你知道就行了,现在可不能说出去。”
王正发坐在舒适的太师椅上打着他的如意算盘。
常家父子可不知晓他们东家的鬼念头,他们该怎么忙活还是怎么忙活。
常进柱是出了名的打井能手,在常家沟那样地势复杂的地方,只要不是遇上百年不遇的旱情,在山坡上他都照样能打出水,在这晋中的河川平地上,还能打不出水?但是这两年,常时友跟着爹在常家沟打井,失望的时候太多了,一提到打井心里总不免惴惴的。
当常进柱带着常时友和常时留在地头安井架的时候,常时友忍不住问常进柱:“爹,咱在这地方真能打出水来?”
常进柱根本没有回答常时友的话,只是咳嗽着,皱着眉头在地头来回走着,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地势,用脚点点脚下的地断然地说:“先在这里架起来。打完了这口井再在你表叔的地和这块地中间打下一口井。”
常时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只是招呼常时留:“留儿,来,咱搭井架。”
看着常时友和常时留忙活着搭井架,常进柱指指面前一望无际的平原,感慨起来了:“这一马平川的平地比咱常家沟山坡坡地强多了。在这样低的地方再打不出水来,那才是见了鬼了。”
接下来的日子,不但常家父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打井的活计中,就是依儿和惜儿也尽了她们的力。依儿和惜儿送水送饭,不但能让常家父子吃上可口热乎的饭菜,更重要的是节省了时间。然而麻烦的事是,几天之后王守义就摸清了依儿每天送饭送水的规律,由此而想方设法地想要亲近依儿。
其实王守义早就对依儿有非分之想,只是依儿平时很少出门,王守义一直未得其便罢了。现在既然机会来了,王守义一天到晚就想着去纠缠依儿了,本来就厌烦念书的少爷再也在书房坐不住了。
此时赵举人还不太清楚王守义的鬼心事,依然正襟危坐在书房给自己这个弟子授书:“子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
赵举人在一丝不苟地为弟子授课,而王守义则在心里算计着依儿送饭送水的时间该到了,于是他的一颗花心早就飞到外面了。再也坐不下去听不进去的王守义打着哈欠,将书本合上,学着赵举人的口气:“先生,吾之股有刺乎?欲坐而不稳也。”
正沉浸在圣人高论中的赵举人一时没有听明白,愣了一会儿才莫名其妙地问他的学生:“你说甚?”
王守义装模作样地捂着肚子:“先生,我要出恭。”
赵举人叹口气:“我这一段书还没有读完,你咋就……”
王守义皱着眉头:“读书读书,读书也不能不让人拉屎撒尿吧?”
对于自己的学生如此粗俗的言谈,赵举人真是无可奈何,只好摇摇头叹口气说:“你……你咋一读书就小解大便。真是……”挥挥手,“好,好,好,快去吧。”王守义一蹦三尺高,几步蹿出了书房。赵举人望着王守义的背影暗自叹息道:“真是穷汉生状元,富家多纨绔啊!”
赵举人的感慨丝毫不影响王守义嬉戏的心性。王守义逃出书房,没敢出王家大院的大门,而是来到院墙脚。这也是王守义早就摸清的地方,他知道依儿必定要从这里经过的。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从墙外就传来依儿、惜儿和常时话的说话声。一听到依儿的说话声,王守义顿时两眼发亮,站起身找来一根木棍,手忙脚乱地把木棍架在墙边,然后踩着木棍爬上了墙头,探头探脑看着提着饭篮的依儿,嘿嘿坏笑着唱起了山西的地方小调酸曲:“都说牡丹花儿开得好,我(音oǔ)看见依儿妹妹就睡不着。”
走在路上的依儿回头看了一眼爬上了墙头的王守义,厌恶地低声骂了一句:“癞皮狗!”便低头和惜儿、常时话加快脚步向前走。
王守义得意了,站在墙头上哈哈坏笑着大声喊:“依儿妹妹,走那么快干甚?再让我看一看你的苹果脸嘛。”
依儿是想尽快躲开王守义,可常时话心里生气了,皱着眉头看着站在墙头上的王守义问:“依儿姐姐,这是甚人?胡喊乱叫甚哩?”
依儿拉着常时话:“这是王家的王大少爷。咱们快走。”
常时话虽然还小,但也知道王守义对着表姐依儿喊叫是不怀好意,就挣脱了依儿的手,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子,对着王守义大喊一声:“着打!”石子照着王守义飞了过来。
王守义吓得一缩脑袋,一扭身子躲过了小石子,却不料脚下没有踩稳,从墙头摔到了地上。
王守义是真的打心里喜欢依儿。他们从小在一个村子长大,王守义比依儿年长两岁,穿开裆裤的时候,王守义就喜欢和依儿在一起耍。在村里别的娃娃面前,王守义总是蛮横无理,可唯独在依儿面前,王守儿不但没有了蛮横的举止,反而时常变着法儿讨好依儿。说来也怪,依儿从小就讨厌王守义,只要看见王守义,远远地就躲开了。王守义越来讨好她,就让她越是反感。
再后来,他们渐渐地长大了,依儿也越发地秀美了,王守义就更加喜欢依儿了。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的王守义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将来我一定要让依儿当我的婆姨。赵举人受聘当了王守义的先生后,王守义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他以为凭借自己和赵举人的师生关系就可以和依儿多见面多说话多亲近了,不料想赵举人天天只是来王家大院给自己授课,根本不让他登赵家的门,更不用说让他和依儿见面说话了。这可急坏了单相思的王守义。为此他只好寻找各种机会,在村路上想方设法纠缠依儿。不过这样近乎无赖的纠缠总是让他碰一鼻子灰。即使如此,他依然乐此不疲。
就在王守义摔在地上“哎呀!哎呀!”地喊疼的时候,历经半个多月日夜苦干的常进柱、常时友和常时留终于打出了水。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这水就这样顺利地在第一口井里冒出来了。
那天快晌午的时候,常时友还在井底流着汗挖着泥土,常时留则一筐一筐地把大哥挖起的泥土拉出井面,常进柱咳嗽着仔细观察着新挖出来的土。
常时友在井底摇摇井绳,对地面上的常时留喊:“起啦!”
常时留一把一把拉着套在辘轳上的绳子,一筐土一点一点被拉了上来。常进柱和常时留将一筐土倒掉后。常进柱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用手使劲攥一把,凭着多年打井的经验,他感到井底快要见水了。于是咳嗽着的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留儿,让你大哥先上来。我下去看看。”
常时留对着井底喊:“大哥,你先上来。”
柳筐慢慢放到井底。常时友蹲在柳筐里用力摇摇井绳,对着上面喊道:“起啦!”地面上,常时留和常进柱一把一把将井底的常时友拉了上来。常时友从柳筐里出来,担心地问父亲常进柱:“爹,能打出水来吗?”
常进柱点点头:“我看能。我这就下去再看看。”说着蹲到了柳筐里。
常时友和常时留拉着井绳将常进柱一把一把放到井底。常进柱从柳筐里出来,蹲在井底的地上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拿起身旁的铁锹,用力向下挖了几下。
水从坑里慢慢地渗透出来了。
常进柱弯腰,将手放在泥水里,兴奋得嘴唇发抖,脸上的肌肉随着一声声的咳嗽一阵阵抽搐。他将黏满泥水的手在脸上摸了几下,从沙哑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喊道:“水!水!水!我——打——出——水——了!”随之双手捂住了脸,低下头,跪在了泥水里,一声一声地咳嗽起来。
地面上,常时友和常时留兄弟俩焦急地向井口探着头,隐约听到从井底传上来父亲常进柱沙哑的低喊:“我——打——出——水——了!”
常时友和常时留两人一愣,随之就都跳了起来。
常时友抓起井绳,乱挥乱舞,嘴里喊着:“水!水!水!”
常时留跪在挖出来的土堆上,嘴里一边喊着:“打出水来了!打出水来了!”一边用双手将泥土一把一把地向空中挥洒。
狂喜中的常时留将一把泥土扔得远远的。这把泥土散落下来,落了正向这边走来的依儿、惜儿和常时话满头满脸。
刚到地头的依儿、惜儿和常时话不明白怎么回事,三人惊异地看着手舞足蹈欢叫着的常时友和常时留。待他们得知打的井出了水,三个都高兴地拍手叫起好来。
打成一口水井后,常家父子和赵家父女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在这大旱年头有活下去的盼头了。
井是打成了,可常进柱的咳嗽却越来越重了。现在不但咳嗽,严重的时候会咳嗽得上不来气。常进柱心里对自己的病再明白不过了,既然明白是绝症,也就踏实了。因此当常时友提出让他去看看先生治治病的时候,常进柱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黑着脸瞪了儿子一眼,常时友低下头就再不敢多说什么了。倒是常进柱看着儿子委屈的双眼,心里着实酸了疼了。可他还是硬起心肠黑着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的活计。他是想趁自己现在还能动还有一口气,把三个儿子日后活下去的路铺垫得妥当一些。
常进柱能和儿子们黑着脸拒绝看先生治病,可面对赵举人的劝说再要黑着脸就万万不合适了。
赵举人不无担心地对常进柱说:“表哥,以我看,这一口井打好了,你该当先歇歇,身子骨要紧。实在不行就去看看先生治治病。”
常进柱抽着旱烟,一声声咳嗽着,不在乎地笑笑说道:“没甚事,甚事也没有嘛。庄稼人咳嗽几声没甚。再说节气不等人,眼看着就要到清明了,咱得赶着把下一口井打出来。有两口井,不管这老天下不下雨,我租种的三十亩地和你的十几亩地今年的收成就有指望了。”
赵举人点点头:“在旱地里能打出井来,也是难得。井是要打,可你这咳嗽也不敢耽搁着不治嘛。”
常进柱既不作解释,也不听赵举人的话,只顾按自家的思路说着自家的想法:“今年你那十几亩地就不要请人帮忙了。有我们父子四个,搭一把手就都种出来了。”
赵举人苦笑着说道:“今年我就是想请人也不敢请啊。一来请了人来种下去,也不知今年的收成咋样,要是收成不好,那咱不是白请人了?二来我也真是请不起啦。不过话儿还太小,让他先在家跟着我认几个字吧。”
常进柱心里也疼这个小儿子,就顺着嘴说:“就那个惶惶鬼,山沟沟里养成的野性子怕是收不住,还能认字?”
赵举人摇摇头:“种地你是能手,打井你也在行。说到教娃娃们念书你听我的还能错?你可不敢把话儿这娃这样早就料定了。我看呀,话儿这娃也许将来能给你考个功名。倒是你这咳嗽……”
常进柱笑笑:“我知道。我的身子我清楚嘛。等眼下的活计忙活差不多了再说。你们念书的人不是也常说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嘛。我是天生受苦的人,就能那么轻易躺倒了?”
就在常进柱说出这话的第二天,他终于吐血了,但他仍瞒着家人,硬挺着打井。
那天正是春风劲吹的日子。
第二口井还是按以前的分工打开了。大部分时间常时友在井底掏挖泥土,常时留和常进柱在地面上把泥土一筐一筐拉上来倒掉。
当时常时友在井底装满一筐泥土,摇摇井绳:“上啊。”
地面上,在漫天的风沙中,常进柱和常时留用力拉绳。常进柱一边拉绳一边不停口地咳嗽着。土筐一点一点上升,常进柱却越咳越紧。土筐终于拉上了地面,常进柱也咳嗽得缩成了一团。常时留将土筐拉离井口后,连忙跑到常进柱身边急切地问道:“爹,你咋啦?”
常进柱挥挥手咳嗽着说道:“我……没……甚事。你……你去干活……去。”当常时留转身去倒土时,常进柱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吐出了一口痰。常进柱刚刚长长地舒了几口气,突然看到自己刚才吐在地上的痰竟然是红色的血痰。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嘴边的血便沾到了手背上。常进柱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可临到这个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两眼就透露出绝望的光芒,自言自语地说道:“完了,完了!这下没我了。这下这几个娃得自己靠自己了。”
这时,常时留已经倒完土,将空土筐放到了井底,回头见爹呆呆地站着,就走过来关切地问道:“爹,你咋啦?”
常进柱从痴呆状态中惊醒过来,连忙一伸脚划拉了一下脚底下的土,将刚刚吐在地上的血痰盖住,同时背抄起双手,轻轻咳嗽两声,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道:“没甚,没甚。”抬头看看漫天的风沙,“这几天这风沙咋就这么大。”虽然他脸上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但是眼神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自从咳出血来后,常进柱明确地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就想趁自己在世的时候,多教给儿子们一些种地的技能。
一天晚上,常进柱抽着旱烟,咳嗽着对赵举人说道:“眼看着就到谷雨了,地里的活计得抓紧干了。明日个让话儿也去地里干活吧。”他是想手把手脸对脸地传授最小的儿子一些最重要的种地技能,但却不能把这层意思向赵举人挑明了说。
赵举人听了常进柱的话就愣了一下,因为他们已经说好了让常时话跟着赵举人在家念书识字。赵举人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说道:“话儿?话儿年纪还小啊,咋能到地里干那样重的活计?”放下茶杯接着说道,“还是和我在家里念书识字吧。咱已经打好了一口井了,第二口井也快打好了,暂时也没甚要紧活做嘛。再说真要到春忙时人手不够,我也可以搭一把手。”
常进柱摇摇头:“你是念书人,咋能干地里的庄稼活?”咳嗽两声,“地里的活计倒是忙得过来,只是我……我……哎!”满脸无言的伤痛。
赵举人不解地问道:“你,你咋了吗?”
常进柱掩饰道:“没甚,没甚。”说完又一迭声地咳嗽起来。
就这样,常时话还是留在家里跟着赵举人念书识字。赵举人的话没错,常时话真是个天生念书的料——跟着赵举人刚刚开始认字,却几乎是过目不忘。在赵举人看来,自己的女儿惜儿已经是很聪明了,但与常时话比对起来却又有所不及了。有的时候,常时话同时和惜儿认一个字背一段书,常时话就是比惜儿认得快记得牢。连惜儿都常常为常时话的聪明惊讶得张大了小嘴。孩子的心都好胜,一开始惜儿心里也不服气,但一段时间后惜儿不得不对姐姐依儿承认:“话儿这个愣小子,看上去有点愣头愣脑,可心里比谁都明白。真的是比我会念书哩。”
依儿开心地笑了:“惜儿,你碰上对手了。”
这天晌午时分,赵举人刚刚从王家大院回到家,在书房慢慢品着茶,满意地看着常时话和惜儿练字。
依儿慌慌张张从外面跑了进来,对赵举人说道:“爹,不好了,出事了。”
赵举人瞪了依儿一眼,放下手里的茶杯,责怪道:“甚事?大闺女家的,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依儿喘着气说道:“我柱子大爷病倒了,一口一口还吐血哩。”
听了依儿的话后,依儿在前,赵举人、惜儿和常时话在后一起急急忙忙向院子里走去。刚到院子里,就见常时友背着常进柱,常时留紧紧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着进了院子。
确切地说,常进柱是在第二口井打出水的时候一下躺倒的。
那天,当常进柱看到井底挖上来的泥土中水分越来越多了,就让常时友上到地面,自己亲自下到井底查看。当常进柱下到井底,双脚踩在稀泥中时,多年的打井经验告诉他,这口井已见水了,就情不自禁地弯腰双手捧起一把泥水,眼含泪水自言自语道:“水,水。终于也见水了。”话刚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一口鲜血吐在了手中的泥水之中。
地面上,常时友探头对着井底喊道:“爹,见水了吗?”见父亲常进柱没有回答,和常时留对看一眼,又喊道,“爹,爹,见水了吗?”
良久,井底没有声响。
常时友和常时留焦急起来了。常时友对常时留说道:“该不会有甚事吧。留儿,你下去看看。”
为什么常时友让兄弟常时留下到井底?因为一个人放另一个人下井底需要足够的力气,否则有可能会发生井绳脱手的事故。常时留只是个半大小子,身子骨还不太重,常时友力气又大一点,由常时友放常时留下井就比较稳妥。如果换了常时留放常时友下井,常时友身子骨重,常时留力气又不够,有可能拉不住常时友,常时友和筐子就可能会掉下去。
常时留下到了井底后,一眼就看见父亲常进柱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瘫坐在稀泥里。常时留急忙跳出柳筐,嘴里喊着:“爹,爹,你咋了?”一下扑到常进柱身边,扶住了常进柱的身体,带着哭腔连声喊道:“爹,爹,你咋……咋了吗?你醒醒,你醒醒啊。爹……”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常时友疾步进来,嘴里喊道:“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常时友身后跟着走进一位白须老中医。
赵举人急忙迎了上去,对老中医说道:“张先生,这可真是辛苦你……”
老中医撩起衣襟坐在炕前的椅子上,不慌不忙地说道:“别急,别急。让我来看看。”说着眯起眼来给常进柱把脉。良久,睁开眼睛,摇摇头,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赵举人关切地问道:“张先生,这……”
老中医摸着胡须无奈地说道:“富贵病。我开个方子,先吃三服看看吧。”说着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挥笔写药方。
一旁的常时友不解地挠挠头自言:“富贵病?”
赵举人看了一眼还不明白常进柱病情轻重的常时友,低声解释道:“就是痨病嘛。唉!”
一听是痨病,常时友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也难怪他们都这样吃惊,那个年月痨病实际上就是绝症。得了痨病,除了等死之外没有什么有效的医治方法。就在众人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老中医已经写好了药方,将笔放下,点点桌上开好的药方说:“赶紧照方子抓药。记住,千万不能再劳碌。”说完对赵举人一抱拳,“老夫告辞了。”
虽然处在惊愕中,赵举人依然不失礼仪地对老中医抱拳道:“有劳张先生。不远送了。”将一把铜钱放在老中医手中,“张先生走好。”
看着老中医不紧不慢迈着方步出门,赵举人回头对依儿道:“去,拿银钱来。”依儿答应一声出去了。赵举人叹口气说道:“富贵病,富贵病。唉,都是打井累的。”
赵举人说得没错,常进柱是打井累的。这两年来,在常家沟的时候常进柱就没日没夜地打井,肚子里又空着,其实那个时候已经落下了病根了。最近两个月常进柱又带着两个儿子没日没夜打了两口井,早就有的病一发作就更加严重了。
事到如今,常时友依然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问道:“表叔,这病要紧吗?”
赵举人不想也不能瞒常时友,常时友毕竟是常进柱的长子嘛。赵举人看了常时友一眼,摇摇头,叹口气。于是常时友的心就彻底凉了,常时留的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年幼的常时话早就趴在常进柱身上哭成泪人儿了。
这时,依儿走进来:“爹,银钱不多了。我全拿来了。”
赵举人点点头:“抓药得到城里去。可……”
常时友双手在裤子上擦擦手汗:“这可不敢耽搁。我去吧!这就走,要是快的话兴许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赵举人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不行,你不能去。你爹现在昏迷不醒,你是长子,咋能离开哩?我看还是让留儿去吧。”
常时留擦了一把眼泪:“哎。”接过依儿手里的钱,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依儿却不放心二表哥,关切地说道:“二表哥,你看你现在丢魂失魄的样子,就你一个人去也让人不放心。再说你又没去过城里,不识路。要不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赵举人点点头道:“也好。”
于是,常时留和依儿一前一后出门了。处在极度痛苦中的常时友看着常时留和依儿的背影,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这一声叹息,是为父亲常进柱的痨病发出的,但也是为常时留和依儿发出的。此时他的心思,可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常时留和依儿急匆匆进城抓药,却遇见了王家的独子王守义。
因为常进柱突然病倒,赵举人只好给学生王守义放假。王正发虽然说不大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谁家里都会有点这事那事嘛。对于王守义来说,那就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先生没来上课,王守义按照父亲王正发的吩咐还是待在书房里。但对王守义来说,心根本就不在念书上头。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从怀里掏出骰子,一个人一边掷骰子一边嘴里叨叨着:“大,大,大,要大是大。呵呵,要小是小!”
王正发从门口经过,听到里面有声音,就悄悄地停住脚步。这时书房里王守义还在兴高采烈地投掷骰子:“大大大。哈哈!”
听到儿子王守义在书房里耍起来了,王正发十分生气地走进书房:“书房是读圣贤之言的地方。你倒好,在这里自己要大有大要小有小地耍上了。”
王守义惶恐地连忙将骰子收起来,嘟嘟囔囔道:“我……我也是念书念累了才……”
王正发哼了一声,训斥道:“不成器的东西,还敢强辩?这个赵先生也真是,动不动家里就有事告假。”
就在王守义低头受训的时候,刘管家急匆匆走进来,看看东家父子都板着脸,就惴惴地没敢开口说话。
王正发狠狠瞪了儿子王守义一眼,回过头来:“刘管家,甚事?”
王守义正好找到了台阶,趁王正发不注意低头悄悄地溜了出去。王正发其实是看见了,只是他也拿这个宝贝儿子没办法,只好装着没看见。
刘管家见东家少爷出去了,这才向老东家点头哈腰道:“老爷,听说赵举人的那个表兄真的打出水来了。”
常家父子打井的事王正发是知道的,但真打出水来的事实还是让王正发有些吃惊:“哦?!没想到他还真能打出水来呀!这可真是……”皱着眉头想着自家的心事。
刘管家察言观色,一来是讨好东家,二来也隐约含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在里面:“老爷,荒年咱把地租定得低了。本来咱们想的是让他们交不出地租,好将赵举人的十几亩水地收进来。可谁想到他们还真的打出水来了。这样一来……”心眼多的刘管家的这些话其实分成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地租定低了,替东家喊冤叫屈;另一层意思是地租的事可是东家你自己定的,我只是按你的意思具体操办的。
刘管家语中有话,王正发当然听出来了,其实他也没有要责怪管家的意思,但心机颇深的王正发有自家的心事:“打出水来好啊!我一文钱不花就在旱地里打出水井,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嘛!”
刘管家是精明的,但王东家比刘管家城府更深。管家的话的含义,东家听出来了;但东家的话的含义,管家却一下解不开。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东家是东家,管家只能是管家的原因吧。
听了东家王正发的话,刘管家想了想,最后还是不解地问道:“老爷,你的意思是……”
王正发意味深长地冷笑道:“今年的地租是低,可这不等于明年的地租还是这样低。明年咱把地租大大地往高抬也就是了嘛。赵先生的面子咱们可以给一次,可不能总给。是吧?”
王正发这话说得可就相当艺术了,意思是说今年我们把地租降低不是因为年景不好,而是因为有赵举人的面子在那儿楦着。地租定得低,那是给赵举人面子。赵举人的面子不能总给,因此明年的地租,就未必还定那么低了。
刘管家当时就明白了东家王正发的意思,立即奉承东家:“东家就是东家。老爷想出来的可真是好主意。这方圆几十里,他们除了租种老爷的地,还能租种谁的地去?就是将地租提得再高,他们不是也得租种老爷的地嘛。”
王正发对别的任何事都能做到思虑周详,并且经常会为自己的心思缜密而得意,但在宝贝儿子身上,他却无论如何也得意不起来。因为这个宝贝儿子真的是太让他失望了。用王正发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生就的是个败家子,王家早晚要败在他手里。王正发说的当然是气话,但事实是王守义的一举一动却真的在不折不扣地把他亲爹的预言变成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