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诗歌研究界和很多诗人显示出较强的代际意识,较为常见的,是按照出生年代而将诗人划分为诸如“50后”“60后”(又被称为“中间代”)、“70后”“80后”和“90后”等不同代群,也有研究者以“朦胧诗”为中间点,将“朦胧诗”后的诗人统称为“第三代诗人”。这些划分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不无道理,但是在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过于突出、附加和强加了诗人之间的代际特点,并给很多诗人诗作贴上了不太恰当的标签,甚至成了一些诗人或诗歌群落谋求诗歌史认证的重要策略。这些现代汉诗代际划分的混乱局面,显然需要认真地清理与研讨。实际上,我以为诗歌的代际特征更多地是通过诗语来表现的。所谓诗语,是诗歌语体色彩、语言风貌和话语特征等的综合。在诗歌发展中,作为一种外显为建筑材料的诗歌元素,诗语有新旧更替的特性。在不同时代的文化格局中,诗语的变革在语体、语言和话语等三个方面呈现出不同的趋势,也间接形成了诗美的差异,显现出诗歌这一文体发展的代际特征。
一、现代汉诗史上的诗语时代
近百年现代汉诗诗语变革的代际特征十分明显,至今,已大致经历了四个诗语时代。而新世纪诗歌,已基本处于第四个诗语时代。每一次诗语变革,都有一个阶段性的交互期。新世纪诗歌诗语与第三代诗语还将会长期共存,第三、四两代诗语的代际关系中,包含着丰富的诗学话题。
现代汉诗史上第一个诗语时代,是1917年到1930年代的前半期,在这个时代,现代汉诗完成了自己最初的试验。新诗是僵化的汉诗诗语求生的产物。在1917年前的诸多刊物上,古体诗被环绕在诸多内容和形式都很新颖的文章中间,并不和谐。胡适有文学改良“八事”之说,对古体诗中的“死字”也一直耿耿于怀,早在1916年就试写白话诗歌。从《新青年》1917年发表胡适的白话诗算起,加上新世纪十年,新诗的发展,也还不到一百年的历程。从胡适、郭沫若、周作人、俞平伯等人的最初试验开始,新诗并不像小说、散文和戏剧那样,着意承担文化职责,颇具游戏性质。但1920年以后,新诗在各文学报刊中的地位越来越突出。《尝试集》后,诗集连续出版,诗社不断成立,专门的诗刊也开始出现,但直到1936年,邵洵美在诗集《诗二十五首·自序》中才认定新诗的成活:“我以为胡适之等虽然提倡了用白话写文章写诗,但他们的成就是文化上的;在文学上,他们不过是尽了提示的责任”,“新诗已不再是由文言诗译成白话诗,新诗已不再是分行写的散文,我们只要一看孙大雨,卞之琳等的近作便可以确信”。邵洵美认定,在1930年代中后期,有些汉语诗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的秩序”,终于能配得上诗人这一称谓。
第二个诗语时代是1930年代中期到1940年代,为现代汉诗诗语的成长期。从民谣风格的戏拟,到一本正经的创作,再到新的诗语终于在文体上正名,汉诗的新变在所有文体革新中显得最为坎坷曲折。在1930年代,现代汉诗新的诗语逐渐从实验室走出,成功存活。这种面向传统的诗歌姿态形成的诗语存活,客观上支撑了1940年代现代汉诗与域外诗歌密切的诗语互动,形成这个时期现代汉诗的繁荣格局。
第三代因文化地理格局的原因,显得较为复杂。就中国大陆而言,从1949年到1980年代的“朦胧诗”论争,为现代汉诗诗语的凝滞期。1949年以后的大陆汉诗发展历程,是对1940年代诗语培育成果的选择性继承,其主要脉络来源于红色鼓动诗、中国诗歌会的诗歌以及其他具有合唱风格的诗。在此基础上,有重新的锻造和打磨。从1949年到1978年的三十年间,尤其是“文革”期间,形成了在绝对控制性的话语模式下对诗语的全面变革。其间诗歌的“地下写作”,有一部分在1978年后获得了短暂的民刊传播机会,在1980年代经历了“朦胧诗潮”,又获得了正刊的刊发认可,成为1980年代大陆现代汉诗美学崛起的基础。
在大陆现代汉诗的代际体系中,第四代诗人指那些逃离了二元对立的话语维度,在精神层次和诗美追求上获得了多元性的诗人。1980年代中期(可以“他们”诗群的形成为标志)至今,形成了对第三代诗语格局的审视与疏离的意识,出现了类似于坚、韩东、朱文、杨键、陈先发、蓝蓝、陈思楷等从“50后”到“90后”不等的一批诗人,他们的诗脱离了第三代诗语二元对立的、抗诉式的诗歌话语结构,又具有充分的语言意识,可指认为大陆汉诗第四个诗语时代的主要成员。
二、诗语重生中的代际相似
前两代诗语的代际关联,对新世纪诗歌的诗语发展提供了诸多启示。在现代汉诗诗语发展的第一、二代际之间进行区分,可以发现,第一代以语体和语言的变革为主,话语的成分稍显薄弱,诗美因抒情主体的层次单一而显示出单质的特征。这种变革体现了现代汉诗的诗语建设者们与传统诗学的对话:不是人文精神向度的对话,而是更加关注音律和语言,希望新诗的诗语能够在传统诗学范畴内找到存活的依据。朱自清在1920年代初就谋求新诗音律的合法化,周作人也不断提示诗人们注意与传统诗歌的融汇,不可一味做逆子。“浅草——沉钟社”延续的诗歌时代,“新月派”的诗歌追求过程,都在努力寻求诗语存活的文体身份。诗人们为了保存新的诗语能够生长,在音律甚至意象上都向传统有所妥协;第二代以话语变革为主,语体和语言的变革退到后台,抒情主体在诗语中得到了较为立体的复杂塑造,诗歌的哲思和知性因素明显强化,诗歌的音乐性呈现为更内在的音律,诗美也呈现为多维度的复合性。正是由于第一代诗人对古今汉诗渊源关系的密集梳理、第二代诗人对诗的心灵世界的深入勘探和呈现,使上世纪上半叶的汉诗能够在类似《雨巷》《蛇》《你是人间四月天》《也许》等诗中体现出汉诗本有的神韵,又能在类似冯至的《十四行集》和穆旦的《诗八首》等诗中借鉴其他语种诗歌的经验,开掘出汉诗诗语更为深邃的表意功能。
第一、二两代诗由单质诗语向复合诗语转变的代际关系,在第三、四两代之间,有相似的运演,大致和20世纪汉语诗歌两次诗语重建——即“五四”时期的诗语重建和“文革”后的诗语重建——有关。由于第三代、第四代之间具有复杂的诗语交互性,其间的代际关系和当下大陆的诗歌境况,也相应地变得十分复杂,有待细加分析。“朦胧诗”中具有意识形态反思能力的诗作,在话语倾向性上有较大转变,但在整体风格上仍体现为第三代诗语的平面性特征。处于三、四两代交替后期的新世纪诗歌,呈现出两代诗语交叉共存的局面,就具体作品而言,诗美落差极大。近20年来,政治环境与经济环境的变迁施加于社会语言学的影响十分明显,诗语在新的文化环境,特别是语言环境中发生了较大变化;与此同时,诗人内在的精神境界也体现出更多差异,诗人们在世俗情怀、历史观和精神境界之间的取舍差异也较为悬殊。
虽然诗歌从未像小说那样体现出地域文化的差异性,但不同诗歌文本在精神维度的区别一直较大,新世纪诗歌中,这种差异更加明显。新世纪诗人居于何种精神维度写诗,决定了他们更亲近第三代还是第四代诗语。就诗语体现出的诗美品质来说,可以将亲近于第三代诗语的诗概括为单质诗语,将第四代诗语界定为复合诗语。单质诗语多为单向度的抒情结构,语言、意象或象征手法上的丰富多变,甚至抒情者情绪的戏剧性,并不能增加诗歌的精神维度。它们的诗美特质,非常吻合刘心武在1980年代提出的“单质的文学”的概念。而精神内涵丰富的抒情主体,会在言说方式上体现出与单质诗语不同的话语特性,诗语也相应体现为复合诗语,这种“合金的文学”与“单质的文学”的关系,是三、四两代诗语最主要的代际关系。
三、新世纪诗歌中的诗语杂陈
新世纪诗歌将在较长的时段内处理与第三代诗歌的代际关系,单质诗语与复合诗语的杂陈,将是这一时代诗语的显见特征。但无疑,第四代诗歌诗语将以诗歌精神内涵的丰富性为主要特点,诗歌精神内面的开掘将逐渐获得更多的关注。不难看出,精神的贫瘠和内涵的单一,已经成为新世纪诗歌诗语个性纷呈的瓶颈。虽然任何诗语成长都必须以最表层的技术修复为前提,但诗歌内蕴的需求总会在最初阶段的诗语修复后被强化,这是现代汉诗百年以来的发展规律。
单质诗语所塑造的抒情主体往往体现不出心灵世界的丰富层次,而复合诗语则具有哲学甚至宗教的底蕴。比如,“行走”的语态在不同诗歌中有不同的诗语呈现:“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顾城《墓床》);“我并不在意裹紧人性的欲望,/踏着积雪,穿过被赞美、被诅咒的喜悦:/恍若初次找到一块稀有晶体,/在尘世的寂静深处,/在陪审团的眼睛里。”(潘维《苏小小墓前》)在《墓床》和《苏小小墓前》这两首诗中,有两位孤独者,前一位的存在空间具有尘世与自我时空的多维特征;后一位孤独者,则体现为单一的观念变更,抒情者与人群共居同一维度,虽然他对世俗观念的反拨比较坚决,但依然没有脱离简单的二元论格局。相类的区别,可以在新世纪诗歌中找到更多的例证。
单质诗语与复合诗语的内在区别在抒情主体。单质诗语的抒情主体,诗语典雅平顺,所有意象与意境的形成居于一个平面。在同一位诗人身上,往往具有自我重复的特征。如北岛、多多、欧阳江河、潘维、江非、郑小琼、李小洛等人的诗,皆具有单质诗语的特征,与第三代诗语具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北岛、多多诗歌的文化阵营或文化类型意识,以及精神立场的意识,一直左右着他们诗语的更新。历史主义加现实主义的审美惯性,损毁了他们诗歌结构,即使旅居海外,也未能摆脱在“文革”时期就已经养成的抒情程式。如北岛的《山谷》、多多的《居民》等诗,诗歌阐释的最终指向是政治、历史和文化的观念。欧阳江河、潘维等人,在诗歌趣味方面有所拓展,但诗中一直有一位观念明确的抒情者,诗歌有明确的主题,抒情具有平面特征。《玻璃工厂》《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等诗,有华丽的意象和独特的音乐感,诗语富丽堂皇,精致的形式和新鲜的意象和象征经验,都让人叹为观止,但诗语的平面特征也一览无余。江非、郑小琼、李小洛他们更加贴近生活和细节,诗语中“及物”的成分增加了,但诗歌主体仍然以明确的观念为诗歌设立抒情边界。如李小洛的《偏爱》:“我只是偏爱左边一点/左眼看报,左手写字/用左边的眼球积聚光线/夜里睡觉我也喜欢睡在/床铺的左边/像颗小个子的蚕豆,占据/黑夜最小的位置/每次走动,我总是先/跨出左腿。每次停顿/我也总是倾向生活的左侧/看上去,我总像流过这个世界/一条左撇子的河流。”诗语的感性因素并不能掩饰其平面特征,类似的生命经验和生活经验,在1980年代的校园诗歌中,也曾大量涌现。江非为人熟知的诗作《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过肮脏的念头》《妈妈》等,也有清澈见底的主题,观念取舍在诗中高高悬挂,左右着诗语的秩序。郑小琼的长诗《完整的黑暗》更是带有抒情主体愤怒的情绪,诗语的新颖之处,全在于别出心裁的白描。在上述各种抒情中,诗语表现出的技巧因素,并不能有效拓展诗歌的表意维度。
而复合诗语则体现出抒情主体的哲学、宗教的自觉,生成深厚的情感底蕴,取消了诗语的单一维度和观念的方向,形成与单质诗语截然不同的诗美景象。这非常像小说人物塑造的“组合性格”或叙事的复调,在叙事中的多重叙事人,在诗语的表意系统中,则成为主体情感的多维指向。这类诗歌,多没有明确的观念倾向,自我的边界意识隐晦,对人生属于历史区分的那一部分存在区域的兴趣不大。如陈先发的《丹青见》一诗:“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诗中视点和视角经历了多次时空转换,而物象是相对恒定的。复合诗语的形成,其核心机制在于抒情者话语的变更,与抒情主体言说方式的选择和抒情主体言说的语言环境有关系。视角转换的多维度构成了诗语的立体格局,在短促的诗行中,包含丰富多元的主体情绪,底蕴深厚,耐人玩味。
复合诗语是现代汉诗经历了两次诗语重建之后,两度面临的诗学问题。诗语的复合品质,与诗人的哲学和诗学素养有密切关系。新世纪诗歌诗语的复合化正经由两条路线前行,一条由1980年代中后期由于坚、韩东等人践行,为主动的诗语重建;另一条上则是具有语言天赋的新生代诗人们,他们本能汲取当代诗歌话语背景的营养,先天获得了诗语革新的能力,体现出较为丰富的诗语气象,具有诗语重建的被动特征。宏观看来,无论主动的谋划,还是被动的本能获取,能够稳定呈现出复合诗语的诗人很少。处于第三、四代际转换中的大陆现代汉诗诗人,还将在诗语重建中继续分化。毫无疑问,心灵最先丰富起来的诗人,将摆脱早期诗语重建的语体、语言单质追求,将多元和多维的诗美作为自己更高的诗歌追求,不断提升自己诗作的经典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