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天,贵宝大爷从公社回来,见谁跟谁说,公社要派下乡干部来我们村了。
吃完晚饭,大喇叭里响起结巴三娃通知队长们到村委开会的消息,声音哇哇的,像从渐渐黑下来的天幕中洒下来的疾雨,敲出地上一圈一圈的回声,连家里的畜类们都显得有些不安。禾苗爹临出门时,把家里的狗用鞋帮子甩了好几下,狗才委屈地安静下来。禾苗爹是生产二队队长,这样的会,他无一例外是要参加的。
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下乡干部要住到荷林家了。村里家家轮着管饭吃,饭要拣好的做,不能马虎,更不能日哄。
荷林是吉祥的父亲,30多岁,住在上巷子里。父母健在,尚有身体硬朗的90岁爷爷。他是家里的老大,有个兄弟刚成家,新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出出进进,羞涩得很。还有个兄弟在公社铁厂里上班,早上出村,把自行车车铃捏得跟什么似的,让早起的鸡们四处逃窜。他妹妹是我们村唯一的高中生,下地回来,也不绣花,也不缝衣,就钻回窑洞里看书。
吉祥每次都会炫耀说,姑姑看的书,比砖头还厚呢。先林就说,你姑姑又不是阴阳先生,看什么书啊?吉祥不屑,你懂个屁,我姑姑比阴阳先生懂得还多呢。先林回敬,那怎么没见有人请你姑姑看天气?
吉祥不服气地瞪了先林一眼,滚着个鞘箍跑远了。
吉祥爹荷林是生产一队队长,人长得高大,宽肩膀,红脸,细眼睛,说话声细,跟他的身板很不般配,惹得我们老笑话吉祥。据吉祥说他爹从未打过他,每次生了事,他爹还来不及伸手,爷爷和祖爷就数说开了。他爹在爷爷和祖爷面前,低头哈腰不硬气。
吉祥还悄悄跟我们说,他祖爷的罐子里装满冰糖,满满一罐子都是要偷偷给他吃掉的。田园听得流出了口水。他祖爷有个宝贝茶壶,我们都知道那是给她姑姑的嫁妆,拿布一层一层地包着,放在竖柜底部,谁也不知道。吉祥说得最多的是祖爷的金元宝,光闪闪的,亮晶晶的。他说这些家事的时候,喜欢抱膝蹲在地下,瘦瘦的身体蜷缩起来,好像他突然就变得跟耍把戏的猴子一般小,只有脑袋还是他的脑袋,眼睛里闪着光,微微突出的门牙在外面露着,那种既像在笑又很严肃的表情,仿佛在诉说一桩千古秘事。
下乡干部要住到他家,这件荣耀的事使他首先成为村里最活跃的人,他跑在一群小子们中间,兴奋地指挥着他们向东或者向西,冲散了鸡,又赶走了几只离群的羊。那群小子亦好似突然有了一种低贱的感觉,任他呼来唤去。连平日最不地道的二林,都晃着个大身板跟在吉祥瘦瘦的身体后面,鬼里鬼气的。
五更里,有槐起炕了。他是队里赶大车的人,四头大骡子都归他管。他给它们套上马鞍,驾好车,然后蹲下来抽了袋烟,趁着黑赶上车,到八里地以外的公社接人去了。
在村里,只有尊贵的客人,才值得驾一辆马车去接迎。一般请先生就用一头牛车,娶新媳妇是两头骡子套的小平车。那年俊俊妈看病回来,坐得也不过娶新媳妇那样的平车。来妮大爷在早上吃饭的时候,蹲在我家门槛上,整个脸都伸到了大海碗里了。吃完,瘪着嘴说,看这架势,下乡干部是比仙家还重要。
撂下碗,村里人都聚到五道庙,引颈观望着阁洞那边的动静。吉祥早爬到阁洞上面了,齐人高的蒿草中,他的脸剩下窄窄一道。他在上面吆五呵六,一会说到了,一会说没到,好像平白长出只天眼,能看到三五里,甚至八九十里外的动静。
下乡干部姓李。这个姓氏对于我们来说真新鲜。田园说,就是衣服里子吧。水草说怕是能吃的东西。李,是个什么呢?在我们的心里,村庄就是全世界,而村庄里唯一的姓氏就是我们所拥有的姓氏。我们的妈妈们,虽然拥有与我们不同的姓氏,但她们作为我们的妈妈,那个值得怀疑和令人感到陌生的姓氏自然被我们忽略。偶尔被别人拿出来当诨号诋毁,也不过风中烟云,一会就散尽了。所以,李干部这个姓,成为我们一群小闺女争辩的话题。但这个话题最终落到了禾苗的表情上,她突然降低声调,充满神秘地说,你们觉得李干部像不像电影里的人?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李干部早上来的时候,穿着有四个吊兜的衣服,蹬着一双漆黑的皮鞋,最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戴着一顶电影里特务戴的那种帽子。当然,后来我们都知道了,他穿的是中山装,戴的是鸭舌帽,这些都是吉祥通过他姑姑的口得来的。
他跟村里人不一样。他是大个子,四方白脸,大眼睛,阔嘴,看到人,总是笑眯眯的,喊大叔大婶大哥大嫂。不抽烟,也不随便坐到五道庙光滑的石头上晒太阳。
晚上,他睡到了吉祥祖爷的热炕上。
吉祥像一个传话筒,他把李干部所有举止和言语,都会渲染装扮一番。渐渐地,我们知道,李干部每天早上要刷牙,拿香皂洗完脸,会像女人一样抹雪花膏。禾苗无比惊讶:怪不得他的面皮那么白呢,比银兰嫂嫂的面皮还白。
吉祥现在每天早上起得很早,他就是为了看李干部早上蹲到花池边上刷牙,花池的花在冬天全谢了,枝干也枯了,直愣愣地挂满灰,李干部就把上身伸到花池里,嘴里白色的泡沫,一滴一滴掉到枯枝上。吉祥无比担心,那些花都给洗死了,明年肯定长不出来了。后来,吉祥又带来一个消息,说李干部不仅早上洗脸刷牙,晚上也会洗脸刷牙,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每天都要洗脚。吉祥又愁眉苦脸地说,我爹和叔现在每天要担满四缸水,李干部一个人就要用掉一缸呢。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讶异或者愤懑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似乎真的看到吉祥爹在寒冷的夜里,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泉子沟,聆听着狼的嚎叫,红着脸担着水正在攀爬那道长坡。我们村唯一的一口井在离村子二里外的泉子沟,那里常年有野狼出没。夏天,我跟祖母去泉子沟挑野菜,亲眼看见一群小狗被一条大狗带着从我们身边跑过去,祖母拉我的手心里全是汗。直到回到家,祖母才说,闺女,那是狼啊。秀子的死娃子也全扔在泉子沟的溪水边,那些野狼将被弃置的小孩的尸首全部吞掉,只留下包裹小孩的布片。
突然觉得这个李干部,真不是个东西。他不仅如此,还好吃懒做,谁家都是拿最好的饭食招待他,他吃完,连声客套话都没有,抹抹嘴,哼着曲背着手走到街巷里。
每天他都会召集村里的干部开会,说是传达上级指示,要纠出一批反动分子。禾苗说他爹回去骂了李干部的祖宗。我们觉得真解气。
那年冬天,黑渣坡的狼越来越多,在夜里,北风凛冽,狼的嚎叫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孤单,一会儿闹腾,从未停止过。
有天早上,田园妈早上起来,发觉猪窝的石板被掀翻,里面那头半大的猪不见了,而周围并没有血或者被撕扯下来的猪鬃之类被捕杀的痕迹。她无比坚信,猪是被偷走了。于是,在那个炊烟低垂的冬日早晨,太阳尚未升起,李干部刚刚刷完牙洗完脸,从包里拿出那个放雪花膏的扁扁的铁盒子,正要揭开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传来了田园妈的叫骂声,他顾不得在自己的脸上抹上一层保护膜,戴上帽子,便冲到寒风中。
风把他带到了田园家院子外面。此刻,村里早起的妇人们已都陆续到来,她们看到面前的情境,无不义愤填膺。当李干部到来的时候,她们刀子般的眼神一起扎向他。他原本是嗅着了一丝斗争的气息而来,此刻,他觉得自己无比心虚,好像这场灾难真是由他而起。她们虽然没有说穿对一个生人常住所引发的灾难而生出的怨恨和责难,但事实却如此确凿,他真实地感受到了她们对他所怀有的一种无名的仇恨。
那天上午,李干部让民兵队长先福将村里的男女民兵们集合起来,在庙院里排起队,手拿红缨枪面对面搏杀。
那是我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比一场电影,甚至一出戏更扣人心弦。吉祥姑姑无疑是里面的佼佼者,她的长辫子,她的军衣,腰带勒出来的身体曲线,她的球鞋,都使她有别于他人。更多的人穿着平常的衣服,男的是灰衣服,蓝衣服,黑棉袄,女的是花棉袄,花布鞋,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的英姿,他们像陡然现在天地之间的一群英雄,为冬日的村庄罩上一层莫名的光彩。他们的训练一直坚持到晚上,月亮出来,寒冷的风开始在街巷里东逃西窜。
当夜,村里莫名其妙地又失踪了两头猪。人们开始清醒,这一切像是神对他们的某种错误作出的警示或纠正。他们似乎做错了什么或者正在做错什么?一种慌遽的气息迅速在村庄里蔓延开来。更多的人家在夜里燃起了香烛,大人们在香案前跪拜,反思,以求得诸神宽恕。
在村里人的强烈要求下,民兵的训练场地不得不离开庙院,换到了大场院里。
猪在隔天或者隔几天依旧会消失,不同的是,有了蛛丝马迹。人们这才想起曾经被黑渣坡饿狼的嚎叫打断过的梦。据说狼是很有心计的动物,它们在猎食时,习惯用诱、骗、诈等计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待猪,更是无微不至,挠痒,轻抚,或许会说柔情蜜意的只有它们能听懂的话语?但每头猪都会甘心情愿被狼轻轻地鞭打着走出自己的蜗居。贪图安逸是大部分物种毕生的所求,猪当然也不例外。于是,那些饿狼在深夜的村庄里,如入无人之境,带着自己的猎物横行四方。
狼最怕的是火光和响声,这样的季节,唱一台戏是不可能的。贵宝大爷吃着烟,眉头间结了个大疙瘩。作为局外人的李干部,显然此刻是大有用处的,他拍着胸脯保证,把公社的放映员请来,连放五天电影,看那些狗日的狼再敢闹腾。
村里人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跟他们一样,狗日的也会骂人。
如今想来,那些个冬夜依旧寒冷彻骨。我穿着厚厚的猴儿衣,坐在凳子上,脚很快就冻僵了,好像凳子上掉着个两块石头,晃荡的时候,轻飘飘的,不动的时候,沉甸甸的。而吉祥二林他们,却早早就跑到幕布后面去了。他们说那里看到的人是反的,走路的姿势,抽烟吃饭的姿势,虽然别扭,但特别有意思。虽然我一直渴望坐到幕布后面去看一场电影,但我没有那样的勇气。甚至禾苗试图拉着我加入,也被我拒绝了。反面,一直是我所无法靠近,或者说没有勇气靠近的地方。我只遵循着人们的教导,踯躅在惯常意义的正途之上,而从未有过反抗或者试图反抗的勇气。
幕布后面是个黑暗的角落,那里堆满石头和尘土,还有残枝烂叶,虫蚁尸体,那里,能看到人的反面,左面,或者后面,背面。想象中,吉祥他们的快乐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未曾窥见的秘密,那个秘密,使他们更勇敢,更快乐。
但很快,他们就消失了对秘密的迷恋,也消失了对电影故事的迷恋,他们开始追逐那束光,从放映机射向幕布的那道绵绵的光柱,我们同时发觉光是由众多灰尘组成的,在黑暗的夜里,这些尘埃闪着光,一团一团地滚向尽头。
夜已经很深了,狼的嚎叫渐渐稀疏乃至消失。它们失去食物的同时,也失去寻找的勇气。来自脚部的麻木感渐渐侵袭了我的身体,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后所有的人都缓慢地离开我,而面前的一切——电影里的炮火,搏斗,飘移过来的人群或者人脸,逼近的同时又四下散去;小子们早停止了玩闹,不再将手、臂膀、头或者整个身子都伸到光柱里去,在幕布上印出一个大大的虚幻的自己;身边也没有人说话了,只有沙沙的机器转动的声音——朦胧,模糊,像梦,又像人进了一个大大磁场,它吸引你,又推翻你,让你快乐,又沉沦。
在那些天里,来自公社的放映员成为李干部的客人,抑或该说李干部将自己成为某种炫耀物,展现在放映员面前,让他发现他的光。他领着他出入家户,吃好吃的,偶尔还喝酒。他们穿着相似的服装,戴着相似的帽子,到了夜里,他们都披一件蓝大衣。银兰嫂嫂无比羡慕地说,他们一看就是吃公家饭的人。公家饭是什么意思呢?禾苗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她总喜欢第一个说话,于是,我们一起觉得公家饭就是村里人所有人家的饭。这有什么好的呢?跟乞丐一样。
那段时间,村里像过节般热闹。白天,民兵们还在练习刀枪对峙,不同的是,李干部以前是观战的人,现在他也加入了队伍。他笔直的身体和中山装鸭舌帽使他有别于村里的其他民兵。他刚好跟吉祥姑姑站在一排,这样他们喊“屠呲呲杀”的时候,他跟她同时弓步半蹲,四目相对,刀尖上的红缨在半空中纠缠一处。夜晚,村里人连续陶醉在对电影的迷恋当中,从没有过这样一次盛宴般的享受,似乎它盛大的姿态要驱散尽冬夜里的寒气。邻村的人也来了,像我们村人去他们村看电影看戏一样,人站得远远的,在看电影的当儿,偷偷将目光投向那些充满沾沾自喜之气的本村人,心里既羡慕又带着醋意的恶。但怎样的心情亦抵不过电影带来的冲击,他们还是要看到幕布上打出那个大大的“完”字,才会踏着苍冷的夜色回家。
在小河口,我们亲眼看见吉祥姑姑跟李干部坐在背风的沙窝里说话。吉祥姑姑的脸红红的,李干部正用手给她系上鲜艳的红头巾。之前,她很喜欢围一条黄色的围巾,说实话,那围巾的颜色使她看起来很苍老。但红头巾的效果显然好多了,再加上她粉红的脸,使她看起来像新媳妇。见我们一群小闺女到河里来玩,他们便站起来走了,李干部拐到东面的路,吉祥姑姑拐到了西面的路。
温河结了厚厚的冰,是村里小孩最喜欢去的地方。禾苗拿着冰车,我在后面用力地推着她,她快活地张开手臂大叫着。我的头巾被风吹开,头发散了。周围的一切从干冷的清晰渐渐变成有温度的模糊感,我发觉自己就要飞起来了。
李干部就要走了。这个消息在五道庙作为话题萦绕了好几天。有槐还问过贵宝大爷,说用不用套车。贵宝大爷瞪了有槐一眼,有槐扭过身子,将手插在袖筒里,慢慢地蹲下。
吉祥说他祖爷病了,不吃不喝好几天了,恐怕是要死了。禾苗多嘴,问你祖爷的金元宝怎么办,吉祥扭身瞪了她一眼,拿着一根树枝,使劲地抽着地上的一块石头。他又说,姑姑从祖爷病了那天开始哭,白天哭,夜里哭,就没停过。他打仗的那块石头眼见就要被抽开了,但终究还是好好的。
吉祥祖爷到底是死了。临终前,将那把宝贝茶壶摔了个粉碎。
祖母说,李干部是个不祥之人,他冲掉了荷林家的福气。
据说吉祥爹还打了李干部,让他鼻口流血,异常狼狈。
在吉祥家开始忙着张罗祖爷丧事,将齐眉杖插到门前的那天,禾苗鬼眉溜眼地把我跟禾苗田园水草叫到背风旮旯,说了件令人惊奇的事:银兰嫂嫂的男人,半夜从市里回来,敲了半天门也没人给开,没办法,从墙头上跳进来,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在他家的炕头上睡觉,他从门后拿出一根木棒,打折了那个人的腿。
田园问,那男人是谁呀?
水草也说禾苗你快说啊。
禾苗说,她是在半夜里听到爹悄悄跟妈说的,也不知道是谁。
我们村的拐子就有两个,一个是来妮大爷,一个是月亮大爷。那天,我们在五道庙没有看到谁的腿折了。吉祥家忙进忙出的人悲伤的表情之中,有一丝愤恨,但并未看见谁的腿折了。五道庙坐着的大人们看见我们跑过去,都噤声不语,似乎在捂藏着一个天大的秘事。
那天还是有槐赶车送李干部回公社的。李干部他虽然是从被白纸裹着的街门里出来的,但他竟没有跟村里人告别,甚至坐着有槐的车穿过五道庙时都一直低着头。马车钻出阁洞,像电影里闪过的一个镜头,什么也不见了。穿了孝服的吉祥说,李干部昨天夜里不小心把腿给摔坏了,要回去看病了。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是那年的第一场雪。刚开始细细的,碎碎的,轻飘飘的。后来,雪突然大起来,像谁拿铲子往下铲,噗噗地往下掉,大得吓人。